本帖最后由 如奕 于 2018-10-5 11:50 编辑
#这是一篇从2008年开始构思却一直没有能力完成的文#
#拉比挂墙上的第八年,亲妈的我决定把他揭下来溜溜#
#文中关于历史和地理种族语言什么的都是作者在瞎扯#
#主拉亚然而出现其他CP什么的不保证注意避雷#
#写文真的需要勇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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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正文开始。
《指间沙》
0 觉醒
一双黑色的眼眸在一片无穷无尽,没有可以落脚实地的黑暗中攸然张开。它们的主人沉睡了许久,但闪动其中的却不是大梦初醒的茫然,而是将世间生灵概视为死物的冰冷。
“时机到了。”
令人冷然的语句犹如寒冰般刺人肌骨,身为“寄主”的少年猛地一激灵,回首时走廊却空空如也,安静得沉闷的空气中只有魔偶拍动翅膀的啪嗒声。
——彼时正是英国春夏交替的多雨时节。
细雨蒙蒙的景色或许可以唤起诗人的雅兴,然而瑞巴抬头望望阴沉的天空,却只有伸手揉揉酸痛的后脖子的欲望。
毕竟科学班要做的可是足以杀死所有的浪漫细胞的工作啊。
他不无感叹地想,然后勉力驱散了身上的倦意。身为教团核心成员之一的他很清楚,尽管教团与诺亚的战斗已告一段落,但短暂的和平不过是迎来更艰难可怕的战争的序曲,驱魔师回归休息的现在,正是他们科研人员必须全力战斗的时期。
事实上,亚连等人通过方舟之门把恶魔的“卵”带回来后,瑞巴已带领着科学班全体成员连续奋斗了两天两夜,直至三小时前才撑不住了在打吊瓶的间隙倒在沙发上睡死过去。
“抱歉,乔尼、托普,我来晚了,调查的进度如何了?”
再次踏入研究室的瑞巴摸着后脑勺,歉意地打招呼道。虽然眼睛下面浮肿的青色眼圈使他显得既疲惫又狼狈,但即将得出调查结果的喜悦和期待冲淡了这一切,短暂的休息已经足够让他再次投身于忘我的工作中了。
“嗨,托普?……”
被叫到名字的、戴着编织帽的研究员怀抱厚厚的一叠资料,紧绷着脸并没有理会有点呆滞的瑞巴,径直从旁边冲了过去,速度之快与他肥胖的身形完全不相称。
不愧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科学班,一心扑在工作上的姿态是多么地忘我,多么地奋不顾身——
等等,为什么大家都拼命地往同一个方向跑,简直像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着似的。啊,冲在前面的那不是乔尼吗,他的脸色看起来很是糟糕啊——
“瑞巴班长!”
软弱的小个子科学家像见到救命稻草般扑了过来,被瓶底般厚厚的深度近视眼镜遮去了一半的脸脏兮兮的,分不清泪水和鼻涕:
“快想想办法,室长的科穆伊EX-0……”
笼罩在头顶的阴影并没有给声泪俱下的乔尼说下去的机会。
“请小心!”
恐怖的爆炸声在耳边炸响,烟尘散去的时候,他们刚刚所站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约一米的深坑,堪堪避过险境让瑞巴不禁后背乍地起了一层冷汗。
救下他们的是亚洲分部的翁。如抓小鸡般一边一个地把他们拎在腰间,他以一种常人少有的身手敏捷地闪躲着机器人疯狂的扫射。在他宽大的背上,还攀附着长臂猴般的亚洲分部长——莫·张。
“你们还好吧?”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总而言之……”
原来,室长科穆伊·李为了不让任何人打扰利娜莉养伤,特意制作了科穆伊EX-0,命令它严密防守一切通往利娜莉病房的道路。心有不甘的莫·张为了能见上利娜莉一面,特地让人从分部捎来了陈年的好酒……
“还以为那种东西灌醉了就可以了,谁知道它竟然发起酒疯来!”
“所以变成这样都是因为分部长——!?”
炮火纷飞中头脑空白一片的瑞巴仍无法从预想和现状的落差中回过神来,痛彻地领悟到教团有李姓室长和张姓分部长两大祸害简直是家门不幸。
等等,现在可不是埋怨和感概的时候,再不阻止室长的机器人,别说研究室,就连教团也会——
“……吵死人了。”
「断罪者」之枪!
那是在乱成一团的科学厅里也能清晰地听见的呼啸声。
一发威力强大的子弹挟着悚人的飓风准确地穿透科穆伊EX-0的命门,无头天使的十字架纹章显现,几乎在同一时刻,机器人轰然爆炸,灼热的碎片四处飞散开来。
“原本只不过说想过来看看……”伴着低沉而充满魅力的男性声线显现在散开的烟尘里的,正是黑教团的四元帅之一的克劳斯·玛利安元帅高大修长的身影。
“你们这帮混蛋就不能有一天安静么。”
“克劳斯元帅!”
“呼,得救了!”
“元帅怎么会在这里!?不会又想逃走吧?”
虽然引起混乱的源头已被消灭,但骚乱却没远未结束,恶名远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克劳斯元帅的出现令人错愕,接下来冲进大厅的几个满头大汗的家伙更是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元帅!您怎么到这来了?!请快点跟我们回去吧!”这些人身上佩着教团的徽章,却是陌生的军部打扮。焦急的神色,似乎是追着克劳斯而来的。
“烦死了,收拾个烂摊子而已。喂,我要的酒呢?怎么还没送来?”明明是傲慢无礼的回答,却丝毫不让人觉得粗鲁。红发男子悠悠地吹了吹枪口冒出的黑烟,意味深长的微笑在他的嘴角漫延,睥睨的神情让面对他的人自觉矮了三分。
“呃……这个……很快就到,很快就到。请元帅大人再稍等片刻。”领头模样的军官嘴角抽了抽,心里把久久未归的属下痛骂了个遍,脸上却不得不对这个难搞到极点的元帅摆出讨好的笑脸。
开玩笑,看丢了人再来个失踪几年的话,上头非扒了他的皮不可!说起来,上头好像还有命令,唔……好像是不可以让他跟“亚连沃克”接触来着?还是快点把他弄回去好了。
“喂喂,这些人是……”
“啊呀,难道——”
在场的大都是黑教团的研究员和协力者,尽管向来对这个任性妄为的元帅颇有微词,但总归是自己人,下意识还是维护着的。眼看着生面孔的军官对克劳斯是千般讨好百般告饶,奉命看守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如果是怕他趁机开溜,暗中尾随就够了,这样,完全是变相的软禁嘛!
猜测着事情的真相,人们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像水波般就要荡漾开来,但响起的又一声惨叫让众人心底一凉,目光不由也纷纷地转了过去。
“两天、两天的心血啊——!”
只见科学班的班长瑞巴颓丧地跪坐在被毁得不成样子的资料库前,铁青的脸孔笼罩在浓重的黑色阴影之下,翻白的眼里恍然已映出地狱的光景。
“放开我!老子要去找科穆伊那混蛋算帐——!”
“哇——”向来儒雅的瑞巴难有如此失控的时候,乔尼无奈地同众人一起七手八脚地拖住狂暴不已的瑞巴,劝慰道:“冷静点瑞巴班长!找室长也没用啊!反正我们也记下内容了,再写一遍就是了!我说托普!快来帮忙阻止班长啊!”
喊了几声却没有得到回应,乔尼疑惑地转过头。托普——那位身形臃肿的研究员正呆呆地望着位于大厅中心地带的,搭建有临时楼梯的方舟之门。
“怎么了,托普?”
“总觉得,刚刚方舟之门……”
是错觉吗?之前乱成一团的时候,好像有谁通过台子上的“门”进去了。
“哎哎?”
“不,没什么……”
与此同时,克劳斯也淡淡地回望了一眼被各种机械层层包围在研究室中心的方舟之门。他低头点烟,白色面具半掩下的脸在他人看不见的阴影中突然凝重。
“那个笨蛋……”
1 阴谋
啪沙沙——
地中海风情的白色建筑上空有鸽子群飞而过。灰色羽翼淹没头顶伪造的天空,也淹没了翡翠绿色的眸子。
年纪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年轻人站在在错落地点缀着各色可爱的花草的街道上,久久凝望城中柱廊围起的广场中的矗立着的高大建筑。微风迎面吹来,拂乱他垂在额前的红色发丝,平时总是戏谑地弯起的眼眉此刻平静地低垂着,为他俊朗的五官平添了一份深沉而睿智的气质。就连总是上弯的唇线此时也显得有点冰冷,没有丝毫在人前展露出的轻浮的影子,让人捉摸不透。
趁着研究室一团混乱的时候,穿过“门”进入方舟内部的人,正是这位既为教团驱魔师,亦为未来书人的“拉比”。说到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也许黑教团的厨师长杰利的证词可以作一部份的解释:
“你问小亚连呀?他今天都来了不下五趟了,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吧?他最近好像消耗很大的样子,总是大吃大喝的,最后一次来时还点了一堆食物放在一个大口袋里带走了哦,但是呢——”杰利单手托腮45度望天,颇有股西子捧心的忧郁:“奇怪?小亚连平时吃起东西来不是应该超激励人心,让人有无限成就感的吗,现在他虽然一直在吃,却一点也不开心的样子呢——莫非是我的手艺变差了?拉比你说呢?……”
“很好吃哦,杰利,谢谢你。”
冲烦恼不已的杰利笑了笑,拉比胡乱解决了盘子里的食物,起身离开了食堂。
啊啊,这样吗。
异常得那么明显,就连杰利都察觉到了……
由于身为寄生系驱魔师需要补充大量的体力的缘故,亚连·沃克的胃是众所周知的“黑洞”,但他的饮食很有规律,一日三餐的主食之外最多只吃点零食抚慰下肚子,像这样把“吃”当成唯一的消遣方式,还真是……闻所未闻。
明明重逢以来,一直是那么坚定不移地前进着,强大的决心和意志犹如黑暗中的“希望”,耀眼如斯,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得以见证这一切的拉比,曾觉得再没有什么可以挫败这个坚强的少年。
然而随着方舟崩落,堕入深渊的拉比曾短暂地失去时间。在钢琴声中醒来后,便有哪里不一样了。
——我错过了什么?
目光转向,银发少年从方舟上下来后始终谈笑风声,眉眼间未曾显露出过半分阴翳,然而这种略显浮夸的不自然掩饰却骗不过未来书人锐利的眼睛。毕竟“观察”过不短的时日,仅仅是望着他的背影,就能发现单薄的肩膀仿佛背负上了什么一般,让人打心底沉重起来。
他的另一个同伴,有着野生动物般敏锐直觉的神田优无疑也觉察到了,那个向来冷默寡言的男人在注视着亚连的时候,目光里有迫切的不解和询问。
与神田相同而又不同的是,拉比只能以一种无厘头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关心。
他真的有照老头子嘱咐的那样在忍耐,旁观,远离,不介入……不是作为“朋友”,而是以纪录历史的“书人”的立场呆在他身边。可是想到那个平时一听到有食物就会精神百倍的家伙,如今暴饮暴食得竟如同一种自虐式的发泄手段——或者,这些远超平时的身体所需能量的食物,其实是用来代替别的东西来填补一个永远无法填满的洞的吗。
这般脆弱的表现,真不像预言中的“时之破坏者”呢。
——同样我也不像个合格的未来书人。
「年轻冲动,感情用事,不过脑子!」
想起老头子不留情面的训斥,拉比苦笑了一下。
不管如何,被不安感驱使着,他找遍了教团中亚连可能会去的每一个角落,直至最后一无所获地抬头看到漂浮在黑色建筑上空的白色方舟。
那家伙……会在这里吗?
以他对亚连的了解,黑教团早已成为了这位少年唯一的居处和归所。不管如何,亚连都不可能独自一人离开教团。只是这个诺亚留下的方舟还有许多未探明之处,若亚连真的在这里,他是否也察觉到了这份充斥于方舟之中,若有若无的诡异窥视感?
“哼,你发现我的存在了吧。”
一个揉杂着冷哂的声音突然响起,却不是透过耳膜,而是直接在脑中响起。
拉比顿了一下,声音的主人既然敢显露气息,就没有隐藏自己的打算,只是他没有料到它会选择直接与他“交谈”。只有声音不见人影,这样的手段,是利用了对人类脑波的影响吗?
看来不能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了,嘛,就看看“它”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想到这里,拉比目光一沉,唇角勾起了一抹轻蔑的嘲笑。
“我倒是不知道方舟上还有残余的诺亚。喂,你到底是人是鬼呀?”
不知是吊儿朗当的语气还是狂妄的问话刺激到了对方,空气骤然变得冷冽,沉默了一瞬,再次开口时,声音多了一丝不屑的意味。
“呵,诺亚?我是什么跟你没有关系,你只要知道我是来帮你的就够了。”
“帮我?”
“你在找一个人吧?我知道他在哪里。”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尽管这么告诫自己,心跳还是控制不住地加快了。
“有趣……”拉比听见自己讥讽的声音:“你的意思是要帮我找他?谁知道你会不会故意把我带偏到危险的地方去。说到底,你是敌是友还不知道呢。”
似乎是不耐烦于和拉比纠缠,声音染上了一丝烦躁的情绪:“信不信由你。这个门通往的就是他所在的‘房间’,要不要进去你自己选择。”
没有任何惊人的变化,只有身侧一扇大门光芒一闪,拉比反射性地护住双眼的同时,声音已然消失了。
“喂!喂!人呢!?能不能不要这么不负责任!?”
周围仍然空荡荡的,奇怪的说话声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安静的街道,回应他的唯有那扇门后传来的模糊的钢琴声。
不由自主地握住门把,红发青年喉结动了一下。不复刚才与不速之客针锋相对的冷静,犹豫和茫然的表情在他脸上变幻不定。
“就这样——小小的他睡着了——”
叹息的灰中 火焰里一点一点地
浮现出他圆滚滚的可爱侧脸
落向大地的数以千计的梦 ……梦……
在银之瞳孔晃荡的夜晚
闪耀的你降生于世
不管亿万年的时光将埋葬多少祈愿
我也会继续祈祷
请将爱给予这个孩子
紧握并亲吻他的手……
“这是一首摇蓝曲,迪姆。念着这首诗,脑里就会响起这个曲调。”
金色的魔偶收回曲谱,用一种难得的安静的姿态倾听着主人的诉说。而少年虽然呼唤了它的名字,但在这个孤零零只有一个人和一部钢琴的房间里,更像在自言自语。
在脑中,似乎有谁在窥视……
“……感觉真恶心。”
对食物完全失去战斗力的少年突然无力地塌下双肩。头埋进臂弯,几欲呕吐的感觉让他非常不舒服。
咯嗒。
死寂的房间里突然响起唐突的门锁开启声。
亚连一惊,警觉地抬起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打扰了——”
开启的门扇后露出的,是有着火红发色的青年微微惊异的脸庞。他站在那里,光线从身后倾泻而入,给他的身影镀上了耀眼的金边。拖在地上的黑色影子长长的,映衬得原本匀称的身形不甚真实。
两方的眼睛隔着光与尘的距离凝视了片刻,诧异,疑惑,掺杂着莫名的悸动,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在眼里一闪而过。随后红发少年勾起嘴角,阳光般的笑容浮现在脸上:
“亚连,我可以进来吗?”
“……拉比?”
吓了一跳……原来是拉比啊……
但是……奇怪?那里什么时候多了一扇门的?
——所谓的奏者之间,是可以完全由奏者控制,并以奏者的意志为转移的空间。
不想受到任何打扰的亚连,把空间做成了只有高窗的密室,按理来说应该没有人能进来,可是拉比居然能找到“门”——事实上,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的,是马纳,因为只有马纳,才会知道作为奏者乐谱的、他们之间的暗号——
即使身着便服,红发青年身影也如同团服打扮时般挺拔修长,他的手仿佛漫不经心地插在裤兜里,不留心观察的话,根本不会发现他朝着亚连走去时指尖还在微微颤抖,昭示着主人的心情其实相当地不平静。
“拉比,你怎么……”还没等亚连将“你怎么会来这里”完整地问出口,他就被几乎是扑过来的拉比一把抱住,阳光晒过的衣物般馨香的气息瞬间包围了亚连,他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脑海里浮现出的竟是自己被扑上来的诺亚少女吻住嘴唇的一幕。
“喂、喂,拉比?”
正要为产生的奇怪联想感到窘迫,却又被勾住肩膀左摇右晃起来:“豆芽仔你能耐了啊,竟然偷偷摸摸地溜走!”他的好友——姑且可以称之为好友吧——脸上毫不掩饰地写着宝宝不高兴不开心,简直像个在抱怨着糖果被人抢走的小孩子似的,让人不由心生内疚。
亚连想起被自己留在病床上的杯碗盘碟,不由心虚起来:“抱歉,你一直在找我?”
“也没有啦……只是太久没回教团,突然想玩玩探险的游戏而已,找你只是顺便啦。”红发青年转开头轻咳了一下,默默地岔开话题:“话说回来黑教团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啊,尽是些会传出可怕惨叫声的废弃房间啦,布满了灰尘和蛛丝空荡荡地只有一张床和一只沙漏的房间啦,还有不管床铺枕头沙发全都印着科穆伊大脸的奇怪女性用房间什么的……这真的是我知道的教团吗!?”言语间带着痛心疾首,还有点鸡皮疙瘩的意味。
——额,说的是室长为利娜莉准备的房间?不过听说利娜莉从来没去住过就是了。
深深明白有个不检点的长辈是多么地不幸,亚连不禁在心里浮起同病相怜的叹息感。
“不过呢,我也有发现一个相当特别的房间哦。”示意亚连附耳过去,对方眯起眼显得有点诡秘。
“那个房间可是特别到贴满‘今年的目标:偿还100万欠款!’的励志标语哪……只有简单的几件家具,摆设风格毫不做作!而且柜子最上一行放着的全是欠条和借据,嘛,据我推测,这住所主人一定是个很有道德感,但却被整天花天酒地的浪荡家人欠下的债务所累的年轻人,少年老成的他多半因生活的负担太重而长不高,搞不好还被嘲笑是豆芽之类……”
爱考据的书人学徒一本正经滔滔不绝地在亚连耳边分析着,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越来越黑的脸。
——这不就是我的房间吗!拉比你故意的!
被迫想起自己还有数不清的欠款,以及不幸地有个恶魔般的师父,亚连开始严肃思考权衡以非法闯入的罪名要求拉比赔偿自己巨额的精神损失费还是威胁要告发其偷窥科穆伊为利娜莉准备的闺房来敲他一笔的可行性大些——最后他如梦初醒,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我才不是豆芽!”
“不就是欠款,要还清还不容易嘛,话说要不要跟我赌一局呢,拉比~~”话说到后半段,迷失自我的白发少年小恶魔式恶劣的一面展露无疑,得意洋洋地洗着不知从哪摸出的纸牌,闪着精光的双眼仿佛已然看到了对手输光内裤的模样——沉湎于想象的他并没有预料到面前的人会突然贴近,毫无防备的脸被捏了个正着,像柔软的面团般往两边拉长。
“瓦比?吕揍啥……”
终于反应过来要拉开蹂躏自己脸蛋的手,对方却顺势靠得更近,呼出的气息几乎是喷吐在亚连的额头上。
“ 也该……把伪装的面具摘下来了吧。”
“什么?……”银眸微微睁大,太近的距离、暧昧的话语,让亚连身体不由得防备地绷紧了。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打量近在咫尺的红发少年,借着房间不太亮的光线,对方居高临下、毫无愧意的脸上挂着熟悉的坦然而明亮的笑容,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亚连的脸颊,正好抹去了唇边沾着的面包屑,微烫的触感滞留不去。
弯着祖母绿的左眼盯了亚连一会儿,拉比又笑了:“我就说嘛,还是这样比较像你,不是双眉紧锁的模样,也没有满脸假笑地说着“请”的敬语——看到就满身鸡皮疙瘩,有种钱包要扁下去的错觉,超级可怕呢。诶——所以说,到底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不如说出来让我开心下?拉比哥哥结实的肩膀可以借给你,宽广的怀抱也随时向你敞开哦!”
“……”
亚连刚刚险些将那个秘密和盘托出。
所有迹象都指向事实将对过去自己所做一切的全盘否定,而水面之下似乎还隐藏着更大的阴谋,惊疑不定的恐慌感像阴云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可以的话,他想告诉拉比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毕竟并肩战斗至今,拉比数次陪他出生入死,不惜牺牲自我地证明了自己是可以让他放心交托后背的同伴。但面对这个瞬间将严肃与玩笑的气氛转换,并以满满的自信开始喋喋不休地拍着胸膛的家伙,他最终只能无语扶额。
以及,为这种家伙漏跳一拍心脏什么的,也太蠢了吧!
不过,简直就跟当初和玛纳在一起时一样不是吗。
——很抱歉,我不喜欢小丑什么的。应该说,很讨厌?
——我也很讨厌不会笑的观众和孩子!
“噗——”
“啊,亚连你笑什么?我可是认真的!”
显然迪姆甘比也这么认为,因为它开始用尖牙无情地啮咬那颗记录着人类无数历史的脑袋。
“咳咳……想不到拉比好像稍微可靠点了嘛。”
“那当然!慢着,这话什么意思?稍微可靠什么的,难道不是该由更年长的我来说吗?”
红发少年似有怒意,半真半假地把亚连勒在臂弯里猛烈摇晃着,逼得亚连又一连串“饶了我吧”地大笑。
“你觉得如何,林克监查官?”
听到问话, 上挑眼的军官扫了不远处露着的门缝一眼,不自觉地站得笔直:“属下以为,在下最终定论前,仍需要收集更多的资料。”
谨慎的回答让长官模样的中年人嘴角牵动了一下,作出一个似是而非的微笑来:
“说得也是。但是目前,还是照原定计划进行吧。”
与此同时,方舟之下的教团内,在一个光线晦暗的房间,有两人正进行密谈。
“室长。”
“哦哈哈,是亲爱的瑞巴班长啊~”穿着象征身份的白色室长服的眼镜男心虚地坐在高高地摞起各式文件和书本的办公桌前,显然他已经听说了方才科研室的骚乱,以及重要的研究资料碎成了渣渣的惨剧,此刻正要徒劳地作出无力的辩解:
“听我说,这几天除了探望我心爱的李娜莉我真的哪都没去哦,偷懒做科穆伊EX-0的人绝对不是我……”
“室长,”瑞巴向前一步,打断了科穆伊的颠三倒四的自我剖白:“听说克劳斯元帅被军部软禁了?”
正作出逃跑姿势的身影蓦然一顿,脸色在黯淡的环境光里隐晦难明。
“为什么?这跟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吧?!”
“瑞巴。”出声打断了瑞巴未完的话,科穆伊踱步走到窗前。
窗外,令人不安的灰蒙蒙的雨云正在天边聚集,隐约的雷声在云间翻滚着,发出远古巨兽般的低声轰鸣。
大约是掠过的闪电太苍白,一瞬间瑞巴觉得那副总是闪着诡异光芒的眼镜下的脸显得既疲惫又怅然。自从这个年仅二十九岁的男人以室长的身份接管了这里,许多人都渐渐淡忘了这幢阴森渗人的堡垒里曾经是多么地血腥和黑暗、曾经充斥着多少受验者的哀哭与惨叫,埋葬了多少无望的祈求和恶毒的咒骂……
这个有着坚定的决意、尽己所能地保护着所有驱魔师和团员的高大男子掩藏在装疯卖傻之下的手腕,曾让瑞巴错觉他是无所不能的,故而不管他平时行为如何荒唐,瑞巴仍死心塌地地追随着他。
而现在,被他寄予了太多希望的男子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轻声说道:“瑞巴,这次的事情,牵扯到的势力比你能想象的多得多……都做好我们能做的,别再寻根究底。要知道,有的真相即使只存在于脑中,也会招来杀身之祸……静观其变,才是最好的选择。”
2 期许
方舟之外风云异变,方舟内部仍是一派明媚晴朗的景色。其实除了阴雨,时间倒是与外界吻合的,不知不觉间,都已经是傍晚的时候了。
拉比和亚连一起收拾好带来的东西,离开了放置着白色钢琴的奏者之间。
走出门口时亚连有一丝惊讶,虽然认路向来不是他的强项,并且方舟内街道也基本都大同小异,但他还是看出来了,这不是他进来时的入口。
他不禁看了拉比一眼,却正好对上他投来的目光,两人视线相撞,彼此都是一愣。
这方静谧的天地沐浴在橘色夕阳里,万物都渡上了一层温暖的色调,使得因了无人烟而显得空荡荡的小镇也有了一丝人间烟火的气息。晚风穿梭在花丛和枝叶间,叶片相碰发出的簌簌声不时传入耳中,温柔而绻缱。
对视的时间其实很短,拉比大大咧咧地冲亚连一笑,就着晚风很是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又因过大的动作牵扯到了胸前的伤口,吡牙裂嘴了一番,由此可见,护士长对待不听劝告的伤患表现得犹如恶鬼般连哄带吓绝不是没有道理的。
“啊,可恶!千年伯爵也太会享受了吧!虽然一早就想过伯爵的老巢不简单,但用一整座能移动的城市当老巢,这气魄也太匪夷所思了。”习惯性地将手枕在脑后地往前走着,拉比向着天空伸出手:“说起来,这里应该是仿照圣托里尼,也就是曾经的锡拉岛所建的吧?嗯,伯爵和希腊……这其中有什么历史渊源呢。”
未来书人爱考据的毛病又犯了。亚连初到方舟时,只认出周围的建筑是南方一带的风格,而拉比却似乎很熟悉的样子,该说不愧是书人学徒吗,知识面之广博让人不禁感到叹服。
然而如此地毫不在意,却也很奇怪呢。
“……拉比不觉得可怕和厌恶吗?”
“嗯?”
侧转身,稍稍落在后面的白发少年欲言又止。他避过拉比投来的视线,攥紧了拳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这里可是伯爵和诺亚一直以来盘踞的地方。而且师父,不,克劳斯·玛利安元帅说过,方舟也是千年伯爵制造人形恶魔武器的工厂。跟这种地方扯上关系,说真的……还真是让人觉得恶心呀。”说到最后已经有种自嘲的意味,亚连闭上眼呼出一口气,终于吐露了萦绕在心中的阴霾,可是却并没有丝毫轻松的感觉,甚至梗得更难受了,他突然觉得有点害怕,如果……如果拉比说出一些否定或怀疑的话,他会不会一时绷不住,像小孩子般委曲地哭出来?
“可是,现在掌控方舟的已经是亚连了撒,不是吗?”熟悉的娓娓上扬的语调,带着特有的语助词,熨贴得恰到好处,就连注视着自己的眼眸都是如此温柔。
“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的命要交代在这里了。那样的话老头子死也不会放过我的。还好有你,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是是亚连用方舟将我们平安地带回了本部啊,这点真要好好感谢你,没想到,当初让人怎么都放心不下的小豆芽,如今也成为一棵了不起的豆芽菜了。”
拉比一边说一边嬉笑着伸手摸摸亚连的头,将其银发揉得乱糟糟的。
这样的举动怎么看都像在哄小朋友,明明我的本意不是向他撒娇不是么。亚连腹诽着,抱怨的语气里却掩不住浓浓的鼻音:“说了我不是豆芽。”
“好好,不是。那么亚连先生,能不能请教下,除了你,还有谁能掌控‘方舟之门’?”
之前凭空出现的声音太过诡异,虽然就结果而言没有什么害处,但还是要提醒亚连小心点才行。
亚连眨眨眼,似乎是惊讶于拉比突然问如此奇怪的问题。
想了想,他犹豫地答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原本以为除了我之外,能弹奏迪姆的曲谱的人都能做到,但师父的意思,似乎是只有我才拥有‘奏者’的资格。不过这几天科研班都在加班加点地研究方舟,说不定他们也已经掌握方舟的使用方法了吧。”
“这样吗……”
确实,之前想询问亚连情况的时候,就感觉到房间外面有两个陌生人类的气息。身为下一任书人,不单止眼力,听力也被特别训练过,何况站在外面的人并没有有意识地去隐瞒行踪,所以拉比很容易就发觉了他们的到来。
如果那个引导着自己找到了亚连的声音是军部的人,那么至少,他不是敌人,但如果不是……今天发生的事情就耐人寻味了。
专注地思考着这些问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拉比低头沉默地向前走着,直到一声惊叫把他拉回现实——同时一个突如其来的黑影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撞在了他饱含着无限人类智慧的脑门……呃,不,是帅气的脸上。
“……”
“拉比!你没事吧!”
还好还好,就是鼻尖有点疼。拉比反射性地抓住所谓的“黑影”——那是一只禇褐色羽毛的老鹰,金黄的喙子和爪子异常尖利。幸亏撞上的时候没有被刮到,不然自己英俊的脸上又得再添几道新伤疤了。
见老鹰被抓住了也不挣扎,只一个劲兴奋地尖叫着,亚连的担忧变成了惊奇:“这也是方舟内的鸟吗?”
不,这只冒冒失失傻里傻气一点都不像鸟中之王的鹰,多半……
“朱利安?!你是朱利安吧?!”
似乎很满意拉比认出了它,老鹰又尖利地叫了几声作为回答,在拉比松手后飞绕一圈,停在了他抬起的手臂上,亲昵地蹭蹭另一只抚上它羽毛的手。一人一鹰感动重逢的场景似乎触动了迪姆甘比,金色的魔偶也钻进主人的怀里撒起娇来。亚连下意识地抱住它,心思却完全被眼前的一幕吸引住了:除了迪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感情丰富的鸟类呢。
“这是拉比的鹰吗?”
“不是啦。朱利安是书人的信使,是负责给书人传递信息的——你还真厉害,连我在方舟里也能找到,就是出场的方式总那么惊吓呢。”
虽然语气有点调侃,但姑且也算夸奖吧。老鹰矜持地点点头,总算不再像一开始时表现得那么颠狂,伸出右脚示意拉比收信。
绑着的包裹拆下后,朱利安依依不舍地又蹭蹭拉比,拍动翅膀飞走了。
包裹的内容很简单,一张便条,一本旧硬皮笔记本。
便条显然出自书人之手,草草写就的漂亮字迹不客气地道:“笨蛋弟子,看到这个就快滚到科穆伊办公室来找我。还有,包里的是‘预言者’代你保管的东西”。
“‘预言者’……”
不知想到了什么,一片阴影倏然掠过翡翠绿的眼瞳,转瞬即逝。
拉比看向手中的笔记本,除了较为精致以外没有任何的特别之处,时光的侵蚀下纸张已然泛黄,一行歪扭却透着认真的文字被郑重其事地书写在扉页上——
「记录 始于1825」
希伯莱语种。笔记的主人显然刚启蒙不久,遣词造句中流露出的稚气让人忍俊不禁,记录的大都是每日的读书心得和对世间万物的认知,还有日常发生的一些琐事。
心不在焉地翻了翻,拉比没有发现任何值得去提取的信息。
他不明白为什么‘预言者’会煞有介事的给他捎来这么一件看起来毫无价值的东西,同时对书人附言中流露出来的焦急感到不解。
同样依依不舍的亚连和迪姆目送朱利安飞远后也凑了过来,见拉比发呆,便拉拉他的衣袖问道:“朱利安送来的就是这个吗?呃……是拉比小时候的读书笔记?”
“也许,不过更像是初恋日记哪。”
“……!!”那时你还是个小孩子吧!?
“惭愧惭愧,这点风流债在轻易就能掳获少女芳心的亚连君面前可不够看,我看看,教团之花的李娜莉啦、分部可爱的蜡花小姐啦、还有对你痴心一片的诺亚小姑娘……啧啧,该说不愧是元帅的亲传弟子吗?你不会也打算左拥右抱尽享齐人之福吧?……”
他说的这些算是能摆在台面上且有据可查的人物,至于其他的……未被眼罩遮盖的翡翠色左眼危险地眯了起来:只不过从混乱不堪的研究厅里经过而已,居然也能拾到装着亚连在亚洲分部时身穿露脐装和女装等照片的文件袋,即便是巧合,也足以说明问题了。
被调侃了男女关系的少年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又觉得把自己与师父放在一起作类比简直令人无比气愤,不由黑了脸气鼓鼓地反驳道:“根本就没有好吗?!李娜莉和蜡花都是我的同伴,对她们我从来都没有任何不敬的想法,至于罗德……她还是个孩子,请不要再乱说!”
真是单纯的家伙……这么容易就被带节奏,简直太好捉弄了。
焦躁的感觉雨过天晴般瞬间散去,唇线也止不住地上扬起来——
“哈哈,别害羞嘛~~”
“拉比你实在太失礼了,请放开我!呃……住手!别再揉我的头发了!”
打闹着地从迪姆甘比开启的通道出来,两人决定先去见书人再一道去吃晚饭。
幽深的回廊一到傍晚就自动亮起烛火,顺着路直直地走到尽头,便可以到达穆伊的实验室兼办公室。尽管只是作为陪同,无数次走在要么被修理要么被改造的路上的经历到底还是让亚连感到不舒服,第三次不安地左看看右望望后,他决定找个话题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拉比。书翁提到的‘预言者’,也是书人一族的成员吗?”
“唔……差不多吧。”拉比含糊地答道:“那是负责指明需要记录的人物地点事件的家伙,我和老头子就是由他的指引前去记录的。”
“原来如此……慢着,你是说,所谓的‘书人一族’其实是一个团体?”
在这个教会的势力空前强大,不管在什么地区都占据着绝对的主导地位的世界里,任何无关教会的组织都显得很神秘,让这个好奇心强烈的十六岁的少年忍不住要寻根究底。
“你这么说也没错啦,”拉比莞尔一笑:“历史这东西呢,有人记录,自然也要有人收集,有人编写,有人校对 。总而言之需要大家分工协作。但我和老爷子是“特别”的,亲眼见证历史的,仅有‘书人’而已哦。正是因为‘能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所以我才想成为书人。”
他透露的信息有语焉不详的神秘,却没有无可奉告的拒绝。
尽管书人的身份对外公开,但围绕在其身边的谜团——包括在拉比使用书人能力寻找钥匙时,诺亚的双胞胎加斯戴比脱口而出的“那家伙是书人一族的?怪不得啊,现在在那一边?”的发言,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抛在脑后不去追问。大概这是约定俗成的事情吧。还是说想从秘密主义的书人口中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没有相应代价的情况下只会徒劳无功的缘故呢?
拉比没有回避他的疑问,老实说,亚连还是很惊喜的,他认真衡量了可以问和不可以问的事情,最后却忍不住将疑问都一股脑地倒了出来:“那拉比成为书人的话,会变成怎样呢?”
“……嗯?”
“像书人一样化妆?扎马尾辫?要接受什么手术改造吗?还有还有……”
面对亚连突然提出来的许多问题,拉比一怔,不禁微微笑了。
在他像亚连一样处于多愁善感的年纪的时候,也曾纠结过类似问题,不停跑去向书人求证,最终问得老人心烦,大发雷霆把他轰到另一个房间,罚他背完整部的《英国发展史》。
『成为书人,难道还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吗?名字,感情,回忆,所有的所有。』
所谓书人,记录着“历史的真相”,探询历史背后明灭闪现的黑影。
尽管战乱纷繁,但由于书人的绝对中立,即使乱世之中,也能保住自己的一脉不被断绝。只不过居无定所的生活,让关于“自身”的记忆像被反复漂白的画纸,曾几何时,用多浓烈的色彩描绘,留存下来的不过是深深浅浅的渍痕,以及不知所谓的空白。
你无需关注记录以外的东西。
在时间流逝需以年代为最小单位的庞大历史里,属于个人的记忆不过是指间滑落的沙,纵使缠绵萦绕,终究成空。
闭上眼,那个毫无感情的声音仿佛又在耳畔嗡嗡作响:『书人不能有感情。必须舍弃一切参杂着个人私念的记忆,才能保证记录的客观公正。』
“书人是历史的旁观者喔。是不在‘历史’中存在的人啊。”红发少年答非所问地说道:“所以不管变成怎样,都无所谓吧……”
也许是光的恶作剧,他微笑的眸子在烛火的映衬下,似乎有股不同寻常的悲伤气息在流动。但在亚连来得及说出什么宽慰的话之前,这段短暂的同行就结束了。
“喔喔!到科穆室的办公室了!”
拉比恢复了平常的模样,他快速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折返回来。
“咳咳……在我进去见老头子的期间,保管这本日记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重任”被轻飘飘地敲到了头顶,亚连反射性地接下笔记,有点发怔:“啊?可是……”
这本笔记……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就这么说定喽。等得无聊的话,要看也没关系哦。”没有给亚连拒绝的机会,拉比笑了笑转身快步走向办公室,留给亚连一个挥手告别的背影。
“拜拜喽~待会见!”
“就算你这么说……这些文字,我也看不懂啊!”
尽管三年间一直跟随师父周游各地,但忙碌不堪(忙于奔波在大大小小的赌场和烟花柳巷之间)的生活并没有留给亚连太多的学习机会,像笔记用的闪米特类的语种也许换成对话他也许能听懂一点,但是文字嘛……唉,简直是毫无头绪啊。想到这里,亚连不禁有点沮丧地鼓起了可爱的脸颊,深深体会到“文盲”带来的不便。
而那天他本想一直等到拉比从办公室出来,可惜不久后他便连同瞎逛(?)的神田一起被护士长揪着耳朵拖回病房去了。
真是让人分外惆怅。
那时的他,对发生在红发同伴身上的事,又或将要召开的高层会议的内容还一无所知。
“你来了,拉比。”
窗边,书人双手拢在袖子里,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了。
“是的。”
“那么,我们开始一年一次的检查吧,到这手术台上……”
对即将躺在他的手术台上的病患,科穆伊一反常态地露出了正常的微笑表情,只不过半反光的镜片下,糅杂着同情,悲哀,怜悯,畏惧等等各种复杂情绪的眼神出卖了他——这个人的内心,远比他所表露出来的样子不平静得多。
翡翠色的眼眸闻言微微睁大,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尽管对这一切都厌恶透顶,拉比还是伸手解开了自己平时从不在人前解下的黑色眼罩。
“知道了……”
3 意义
这个世界是美丽的。
他曾随老书人跋涉在荒野,风很大,他转过头,蓝天之下无数柔软的白色绒球乘风而起,朴素而又悠久的景色,恰似人类代代繁衍生息,生命得以延续传承。
这个世界很丑陋。
他曾站在火焰焚烧的战场,看着贪婪愚昧的人们在血红的天空下厮杀。
不管冠名以“圣战”还是“起义”,战争侵占与掠夺的本质不会改变。冠冕堂皇的理由下,无外乎是资源分配不公,劳动力贫乏,抑或私欲的无止境膨胀——而朝代更迭总会带来战火,强国的兴起必然伴随弱国遭受军队的铁蹄蹂躏,到处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战火掀起后,生命、梦想、羁绊……无一不被燃烧殆尽,只剩下数不尽的悲哀……
直至心中熄灭了名为“希望”的火焰,直至双手沾满鲜血凝成的墨水,无数的历史被书写在书卷里,读来悚目惊心。
然而这个世界……有你的存在。
在德国驶往东向的火车上,他曾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队友们聊着当前局势和大致该做的准备。
平和的战斗间隙是如此难能可贵,银发的少年眼睛揉了又揉,终于还是抵不住潮水般袭来的倦意,东倒西歪了一阵子后,迷迷糊糊的他在拉比的肩窝找到个舒服的位置,小动物般沉沉睡去,留下一车厢突然安静下来的诡异沉默。
神经被自家脱线兄长打磨得异常坚韧的女孩子率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真是的,这样会给拉比造成困扰的吧?可是啊,很少见到亚连与谁那么亲近呢。”
老书人闻言锐利的眼神如刀尖般直直戳向拉比,他决定装作没看见。
“嘛,这当然是因为未来书人的我既优秀又可靠啊。”
窗外的路灯照得车厢内的事物忽明忽暗,歪着头倚在他的右肩上熟睡的少年侧脸安静平和,无比安心的模样。
拉比的自夸不是毫无道理的,他很清楚这个看似温顺的少年识破自己微笑的假面时如何地防备甚至抵触自己,然而在拉比有意无意伸手拉了他一把后,却轻而易举地卸下心防,毫无芥蒂地接纳了拉比。如今这种下意识依赖着的表现,不正深刻地体现了拉比的社交能力是多么地优秀吗。
当然拉比并不觉得亚连是需要人照顾的弱小,恰恰相反,少年纤瘦的背影总会让拉比联想到某种不知名的蕨类植物,枝叶看起来柔弱不堪,却意外地能经住狂风骤雨的拍打,并始终以一种坚强的身姿昂然挺立着。
这样的伙伴,说不定意外地可靠呢。
拉比如此想着,直至在一次停车采买途中无意偷听到了少年和少女间的这么一段对话。
“亚连你太任性了。只有你可以看到恶魔的魂魄,你就独自承担一切……牺牲自己自己去战斗……”
“李娜莉,我……”
“不管对谁,你总是笑笑的,却不让别人和你一起战斗,你真的有把我们当成同伴吗?”
面对女孩子的哭泣,白发少年显得手足无措,对直指事件核心的责问无言以对,仅仅是黯然地不停说着抱歉。
修罗场般的气氛中拉比无语地拉高了围巾,心里默默地嘀咕道:前言撤回,果然还是个让人放心不下的笨拙小鬼嘛。
会因为旁人表露的一点点善意不计代价地回报,却始终不肯进一步地接受他人双手奉上的真心。
与我一样,你在人前展露的微笑也不过是自我保护的面具吗?
——如此的话,就让我亲手将它摘下好了。
【诶诶豆芽仔……你听说过东方的一个叫“张飞”的将领吗?据说他就连睡觉时也睁着眼,所以轻而易举地吓退了想刺杀他的敌人耶……虽然你做不到,但是我给你易容后,你就能在睡觉时也“怒目圆睁”啦~~】
【这就是你在我脸上涂鸦的理由?(很好,你给我等着。)】
【别介意,亚连。村人们只是害怕被咬到的你也变成吸血鬼,这种愚昧的事情根本不可信。】
【……这话由挂着大蒜拿着钉子的你说出来完全没有任何说服力好吗。】
【哦哦!正中红心,是我喜欢的类型!】
【对着那种货色有什么好兴奋的,连恶魔都看不出来,你的眼睛和脑壳一起坏掉了吗!?】
【哇~~受不了了你好可怕呀,突然就出手,要是打中我的话怎么办?!】
【我只是想尽量减少伤亡嘛,而且拉比也躲开了不是吗。】
【豆芽仔!我仿佛看到了你的犄角和尾巴!其实你才是真正的恶魔吧?】
【哎呀,今天天气不错呢……】
“以前总听探索队的一个年轻人说你的眼睛像玻璃珠子,不反映任何内容,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嘛。”黑发的女孩子掩着嘴低笑,显然是被他们刚才的对话逗乐了:“亚连在你面前也很不一样呢,原来除了唬弄人的笑,他也会露出其他的表情啊……”
拉比笑了笑,不置可否。
正确的书人式社交技巧应该是在不交付真心的前提下,最大程度地博取他人的好感,以获取记录所需的资料。但从李娜莉的话看来,当他下定决心要去改变少年的时候,自己似乎也开始跟着改变了。
初见时雪般无瑕,纯白,克制的孩子,开始染上色彩。惊讶的表情,赌气的样子,抱怨的话语,全部全部,染上了自己的颜色。
拉比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
这样的感觉,好像也不坏?
假以时日,他一定能破除那道少年用以隔开自己和他人的障壁。
那时候绝对要让那家伙露出真心的、并且不再寂寞的笑容。
他计划得如此理所当然,完全没有预料到分离会来得猝不及防,甚至没留给他说再见的机会。
——为什么会忘了呢。
两年前初到教团,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数不清的棺椁堆满整个祷告厅的景象。
烛火飘摇下,神情悲悯的天使缄默地聆听人们的祷告,活着的人为死去的人献上花朵,不知是谁在轻声地哼唱着挽歌。而哀恸的女孩子拖着满身伤痕,红肿着眼转过头来时仍然哭得不能自已。
——是了,身为驱魔师,死在与恶魔和诺亚的战斗中,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了。
曾经许多人就是像这样子死去,然后成为自己用墨水记录下的文字。
可或许是打击来得太沉重太突然,又或许是被悲伤流泪的李娜莉所感染……拉比竟无法淡定地将平静的假面维持下去,生平第一次疯狂地打碎了船舱的玻璃冲着所有人大吼大叫。
“我们昨天已经拼死战斗了!这是战争啊!顾不了那么多!”
明明是为了劝慰活着的人而说的话,听起来却像在责怪“为什么要将他抛下不管”似的。
拉比不禁怔住了,这才发现愤怒地在胸口灼烧着的痛苦不知何时化作了眼泪,差点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可笑吧,书人不可以有心,可与你的分离却让我的内心犹如撕裂了般,痛恨后悔得无以复加。】
亚连。
如果我不是书人,是否就可以毫无保留为你大哭一场。
如果我不是书人,是否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收起你遗失的纸牌,警醒自己下次别管什么狗屁大局,首先把你保护好。
如果我不是书人,是否就可以拿起武器,手刃那个可恶的,无情地毁掉你的诺亚,哪怕拼上性命,也要为你报仇雪恨。
呐,如果我不是书人……
混乱的想法不停在脑子里打转的时候,他终于清楚意识到了一点。
这位名为“亚连”的少年,恍然未觉间打破了他太多的“规则”,使得他既惶惑不安,又甘于沉溺。
——拉比,去把一直以来的记录整理好。也许,很快我们就要前往“书人之塔”了。
书翁语调平伏的声音犹在耳边回响,他比自己预想的更加平静,没有反驳,甚至没有问“为什么”。早在看到书翁在留言中提到“预言者”时,他就知道,恐怕能呆在教团里的时日已经无多了。
只不过能接受不代表不失落,尤其面对着空无一人的走廊的时候。
——拉比大人!你怎么还在这里……!你难道不知道神田大人和沃克大人……
一位背着包的探察队员正好经过,看到靠着拱券发呆的拉比,急忙上前向他诉说不久前才发生在走廊里的可怕一幕。
红发少年向他转过头,些微错愕的模样,继而粲然一笑:“这么说还真是吓人呢。多谢你提醒,我会尽早赶回去的。”
告别探察队员,拉比却没有回病房,而是径自去了图书馆。
——整理记录吗……老头子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爱使唤人,丝毫不给人喘息余地啊。
寂静而广阔的房间里,高耸的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无数的典籍,随手抽出一本书翻开,纸张和油墨的味道便争相地钻进鼻孔。无比熟悉的味道。
这是他自从执行上个的任务以来阔别太久的地方。
这些记录着远古时期以来人类对世界的认知的书本,承载了他太多的梦想,曾几何时是他快乐的源泉,亦是他现今为止仍孜孜不倦追逐着的东西。
尽管战争无休无止,尽管人类愚蠢得令他厌倦,尽管漂泊无定的生活使他迷茫和不安……
“成为书人”,“担负起书人一族的责任”,“继续将自己抚养成人的老头子的工作”,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已经成为了不可磨灭的执念,哪怕老书人没有十年如一日不厌其烦地在他耳边念叨,他也明白那是一条绝不可跨越的界限。
对他来说,也正是“书人”的身份,将他与陷在泥淖般的人世中挣扎翻滚的人们隔开,让他得以站在岸上冷眼旁观。
战争一日不止,或者说他还在世间一日,“记录”都必须无休无止地持续下去。
所以呢。
你在期待什么?你在犹豫什么?你在怀疑什么?
你以为自己真的能做到吗?仅仅为你生活了两年的地方,又或者为一个……才认识了不到一年的家伙停下你的脚步?
你没有搞错吧,拉比。
仿佛被人用手卡紧了喉咙般,红发少年背靠着书架跌坐下来。脸色苍白的他狠狠地用双手捂住头部,最终挣扎地从咬紧的牙关里挤出了一个词。
“闭嘴……”
4 监视
“嘘,迪姆。”
示意金色魔偶不要发出声音,躲在转角处的银发少年悄悄地探出头看了看周围的状况。
很好,这边可以通过。
他放心地迈开步子,披着宽大的墨绿色针织衫的身影很快地就消失在了走廊的另一侧。
从医护间“越狱”出来对亚连来说并不难(毕竟已经第二次了),但要避免再被护士长像之前那样拖回去,掩人耳目还是有必要的。
亚连摸摸自己仍未消肿的耳朵一阵无语。
偏偏最近教团多了许多其他分部和上面派下来的人,之前动不了躺在床上养伤还不觉得,但早上当他逃出医护室出现在公共场合时,便发现自己被许多异样的眼光盯着,还有人在自己的背后窃窃私语。
“看,那就是能操控诺亚方舟的……”
“听说他还为了救诺亚跟同伴闹了内讧呢……”
“不会吧,他不是克劳斯·玛利安元帅的弟子吗?元帅到底怎么想的”
“这你就不清楚了,据说那个玛利安元帅……”
这些议论声让亚连无法忍受,所以他匆匆用完餐后便躲回病房里。
这么说来,之所以大家都聚集在这里,一是因为方舟,二则是为了师父吧。
自去年接到寻找克劳斯·玛利安元帅的任务时算起,差不多都有一年了。
追随师父的足迹,先是遇到古堡里的小库洛,然后是斯曼,师父给他带来的果然只有糟糕的回忆而已……但尽管有过“这都是师父害的!”和“我再也不要见到师父了!”的想法,亚连却盼望能见到克劳斯,哪怕等待他的又是一叠叠巨额的帐单。
——有很多事想问清楚。
那些人所议论的……
关于他自己的,玛纳的,以及那份莫明其妙的曲谱,还有出现在奏者之间的黑影……
然而当亚连试图去找他时,不是被告知他正在参加高层的审议,就是被中央厅来的一些陌生军官挡在外面。直到不久前的晚饭后,来探视的莫·张才隐晦地对他提起,中央厅的首脑已决定隔离并调查克劳斯·玛利安,美名其曰派遣了随从跟随暂时留在教团的他,实则是变相的软禁。
难道是作奸犯科太多连中央厅也看不下去了?
戒律严明的教派组织能忍容这样的异类如此长时间本来就很奇怪……
『教会的制裁?小子,你还是太天真了,只要教会还需要驱魔师的‘能力’,他们就不能拿我怎样。』
『黑教团也不过是教皇的一枚棋子罢了。拥有了民众的信仰,就拥有了权力,拥有了无限的人脉与财富。‘为了取得圣战的胜利’,‘拯救人类、拯救世界的正义之军’,哼……多么地冠冕堂皇啊,谁能不乖乖信服呢?』
记忆中一身呛人烟草味的恶劣男人永远不服从什么权威,毫无信仰,口吐狂言,丝毫不顾忌自己的话会对一个正逐步形成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的懵懂孩童造成什么样的负面影响。
——消灭恶魔拯救人类,本就是驱魔师的天职不是吗?只要能破坏恶魔就够了,教会如何,跟我们有关系吗?
——没关系是因为“你们”过去被科穆伊·李保护得太好了。
与时刻显得无辜的外表不同,身为克劳斯唯一弟子的亚连既不天真也不迟钝。
在这种日趋紧张的氛围中,他甚至了悟了师父没说完的另一些话:教会也许会允许一些越界的行为,但绝不会容忍“异类”,尤其是与信众所憎恶的恶魔和诺亚扯上关系的“异类”。
想到这里,他将怀里揣着的笔记本搂得更紧了些,左手推开沉重的大门。
时值午夜。大雨过后涌入室内的空气清新之余夹带着些微温润的潮气。云团依旧拥着月亮不让光芒透出,充斥着房间的黑暗像团轮廓不清的棉絮般,温暖地包裹着长桌上孤岛般点亮的油灯。
果然在这里。
亚连放轻脚步走过去,几只小飞虫正嗒嗒地撞着玻璃灯罩,翻开的书本凌乱地摆在桌面,羊皮纸横着铺开,认真看的话,不难发现上面漂亮的字迹尚未干透,仍带着点刚写下的湿意。
趴在案上睡着的红发少年剑眉入鬓,长长的睫毛安静地铺开,加深了眼底集聚的青色阴影。
水银般干净的灰眸闪了闪,眼底流过一丝莫名的情绪。
亚连本想放下笔记本就离开,但平日里爱捉弄人的友人毫无防备的睡颜触动了他。于是他鬼使神差地坐到了旁边,搁在桌面上的左手撑住脸,偏着头想道:原来书人的工作拉比也有认真地在做的嘛。
一缕调皮的银发顺着白皙得几乎透明的耳朵滑落下来。
嗯,虽然不可否认长得很帅,但谁叫你睡熟了呢?要知道,我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
一只手忽地伸出来,抓住了亚连偷偷摸摸地准备在其脸上涂鸦的右手。
亚连吓了一跳,惊呼声尚未出口就被捂在了嘴巴里。顺手熄灭灯盏,黑暗中蒙着半边眼罩的书人继任者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拉着他躲到了后排书架的阴影下面。
“你、你……你装睡??”被禁锢在书架和男人高大的身躯之间,亚连终于回过神来,想到之前自己呆呆地盯着人家的脸看,尴尬的感觉盖过了震惊,简直无地自容。
而压制着自己手臂的人灼热的呼吸就喷吐在耳边上,声音完全不同于平日的元气和高扬,刻意压低的嗓音中带着性感的暗哑:
“嘘,别说话。”
银发少年不禁觉得身体连同后背一起僵住了。
幸而不多时,外面就传来了响动。
军靴踩过地面的声音。伴随脚步的还有来人的自言自语:“不在这里?”
亚连听到他顿了一下,又摸黑走过中间空着的走道,快要走到之前拉比工作的桌子前了,不禁心跳加快,他急得扯扯拉比的衣服,想告诉他笔记还放在桌上,就算不被拿走,其它桌面堆放着的东西也会暴露他们的存在。
可拉比始终保持着静止的状态,捂着他的嘴纹丝未动。
而当来人走向桌子的时候,变故陡生。
又一个黑色的身影从门外闯入,眨眼间闪着白色寒芒的刀尖就逼到了先行之人的面前。
铿!
军用短刀与长刀相撞发出回响的嗡鸣声,在午夜安静的图书馆里显得异常刺耳。
“啧。”
临时顶替的武士刀虽然开过锋,但毕竟是凡品,自然比不上六幻削铁如泥。
一击不成,神田优抽身退后,直直地用刀威胁性地指向对面摆出防备姿势的男人。
“说,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跟着豆芽菜?”
“你说的豆芽是什么我不知道,但请不要妨碍我执行公务。”一板一眼的腔调,简直能从其说话的语气里听出皱眉不快的表情来。
“不说那就动手吧。”果不其然,预料之中的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
亚连望向拉比,虽然不合时宜,他想起拉比曾趁神田不注意将他的黑发编成麻花辫子,还绑上可笑的蝴蝶结;又想起拉比曾阿优阿优地叫,换来六幻凶煞无比的一段追逐。此刻与他面对面的拉比,距离近得足以让他捕捉到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可是夜色中红发少年始终面沉如水,对于深夜不呆在床上睡觉却莫名奇妙地跑到这里打架的黑发友人,没有任何想要调侃取笑的意思,只是让亚连感到不习惯地抿紧了唇,似乎若有所思。
外面的人又你来我往地过了几招,似乎谁都没有占到上风,在双方武器互相胶着的时候,那个一板一眼的声音有点气息不稳地说话了:“神田优,出身自亚洲分部,曾在分部呆过10年,是同批中唯一一个来到黑教团的驱魔师。”
打斗的声音静止了一瞬,神田越发清冷的声音传来:“那又如何?”
“我们师出同源,又同样为教会效劳,没有必要斗个你死我活。况且,六幻现在不在你手上,在这种地方,我也没办法使尽全力,不如就此休战如何?”
“再问一次,你为什么跟着那家伙?”
似乎是惊讶于对方的不按常理出牌,古板的声音沉默了一瞬才回答。
“奉命调查而已。”
“哼……警告你,不准伤他半根寒毛。”
长刀入鞘发出一连串尖锐的声响。不同于来时的躁急,神田一步步地踩着沉重的步伐离开。
另一个人呆了一会,似乎再没了察验房间的心情,也跟着离开了。
这回变成拉比望向亚连。
翡翠绿的眼睛一暗,拉比低声说道:“亚连,阿优好像喜欢你。”
“是啊,真意外,我还以为他很讨厌我呢。你一直盯着我干嘛?”拉比如小狗般可怜兮兮的眼神让亚连觉得后背莫名其妙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今天拉比实在太奇怪了,处处透着反常,要不是左眼能准确地分辨出人类和恶魔,他几乎都要以为自己的好友已经被披着人皮的恶魔取代了。
“没什么。刚刚那个军部的人说的‘调查’,你有什么头绪吗?”
“可能是……呃……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呢。”
亚连心里苦笑,其实他不仅知道,而且刚刚正是为此而来的。
跟诺亚扯上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被军部盯上只是迟早的问题,不知何时他就会被处置,东西也会被彻底清点查抄……亚连不想让与自己最亲近的拉比也受到军部的审查和盘问,他寄放在自己这里的笔记本也必须尽早还回,以免被收走。
他貌似真诚的微笑让对方被针刺到般畏缩了一下,但很快抓住他的手却攥得更紧了。
“拉比……痛!”失控的力道让亚连呼喊出声,看到他吃痛皱眉的样子,始作俑者总算露出了如梦方醒的神情。
“对不起。”红发少年嗫嚅着把头倚在亚连的肩上,稍稍放松却仍抓着亚连手臂的动作让这个倚靠看起来几乎像个脆弱的拥抱。“亚连,我很抱歉。”
又来了,这种反常的表现。是下午在科穆伊的办公室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亚连不由有点难过,努力学着记忆中早已远去的养父哄自己的样子,一下一下拍着仿佛大型犬类般攀附着自己的红发少年宽大的背,笑道:“好啦,其实也没那么痛。说起来之前你不是把笔记给我了吗?可是上面的字我一个都看不懂呢,纠结得睡都睡不着,这才出来找你了。”
为转移拉比的注意力他说了谎。
趁着午夜无人之时,他原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笔记本还回去,同时告别笔记本的主人,独自一人去迎接即将到来的审讯。
可是面对着不知经历了什么而显得异常脆弱和动摇的拉比,准备许久的要撇清关系停止接触的话竟说不出口。
况且,他看着重新点亮油灯、皱着眉专注地翻看笔记的拉比的侧脸,心里想道,再一会儿吧,就让这样的时光再持续一会儿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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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哥真男人!我就喜欢这么MAN的勇哥儿!
5 记忆
那是一个好奇心特别强烈的男孩。
尽管只有五岁,却总喜欢提出各种千奇八怪的问题,有的甚至连精通文史理学的教授都只能无奈地摊着手摇摇头,表示解答不了。
他没有朋友,只有心爱的书本陪伴着他。
尽管并不觉得孤独,同龄孩子们的排挤还是让他有些失落。
但上天没有亏待男孩,他身边出现了一个人,作为男孩的家庭教师,那个年轻人一天天地陪伴着男孩,总不时带给他一些新鲜又古怪的东西,帮助了他许多,还教会了他很多书本里提都没有提到过的事情。
男孩很喜欢他,在笔记本里写了很多关于他的事情。
前半本笔记大致就是这样的日常,而后半本的内容就比较跳跃和潦草了,还有很多后来才加上的注解。
从那些残缺的意识流般的片段看来,男孩所在的、原本局势相对稳定的小国似乎突然变得动荡不安,他的家族在各势力的冲突中遭到牵连,男孩的所有家人和族人都因此死去了。原本也该一同死在战火中的他不知为何奇迹般地捡回了一条命,只是同时身受重伤,并且失去了右眼。年轻的家庭教师也自此销声匿迹,下落不明。
【这个所谓的家庭教师就是我要找的人?小孩子的执着果然都莫名奇妙。】
拉比托着腮有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虽然一向都觉得老头子很罗嗦,但知道他将笔记本交给亚连保管后书翁瞪大了一双熊猫眼的反应还是出乎了拉比的预料。
“你把笔记扔给小鬼了?真不敢相信,你不是很宝贝它的吗?一直嚷嚷说一定要找到那个人什么的,还千叮万嘱让‘预言者’在你满18岁时交还给你。果然是因为已经过太长时间了吗?可你不也是因为小鬼有点像那个人才……”
一连串不带停顿的质问骤雨一样噼哩啪拉地向他砸来,话说到最后却猛地刹住。
最后老人神色古怪地摆摆手道:“算了,这是你的事,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言下之意“我不管了”。这种莫名的态度也让拉比觉得相当不自然,照理来说,时刻给拉比打预防针,提醒拉比不可因感情天平的倾斜而使记录出现偏差的老书人,面对着一个五六岁吵吵嚷嚷说什么都要找人的小鬼,不一飞踢揍清醒就算好的了,怎么听他的语气,不单不反对小时候的自己执着地追寻一个来历不明,甚至生死也不明的人,反而还有些怀念和维护的意思?
想不通啊。可恶,昨晚没吃晚饭,血糖供给不足脑子都要变钝了。
拉比懊恼地把用手把头发搔得乱七八糟,尽管一夜没睡,他却没有多少困意,倒是靠着他的少年听着故事不知何时已经沉沉睡去,安心地发出了细微的呼吸声。
因为担心贸然出去会再次碰上神田和那个不明身份的军官,拉比和亚连在确定他们不会再折返后决定呆在图书馆等天亮再离开。幸好五月的夜晚并不很冷,依偎的体温已足以让他们渡过破晓前寒意最浓的时刻了。
随着灯油燃尽,煤油灯晃动了几下,终是不甘地枯灭。
拉比侧过脸,微煦泛白的天光开始浮现,映着紧靠着自己的少年银发之下的睡颜,寂静的画面笼罩了一层水汽般迷蒙,有种让人怦然心动的不真实感。
那张堪堪跨过十六岁门槛的少年的脸孔相较初遇时清减了不少,日益尖细的下巴正慢慢地蜕去稚嫩的形状,显露出海妖般精致动人的轮廓来。纤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透明的影子,鲜红的倒五芒星之下穿越了左眼的伤痕血泪般迤逦在白瓷的皮肤上,不但没有破坏这份脆弱的美感,反而为微翘的樱色唇瓣增添了一丝似有若无的魅惑感。
心像被揪紧了般,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拉比抬起手想摩挲一下那刻着红色印记的、近在咫尺的脸,快触碰到时却改变动作,将调皮滑落的一缕银发拔回到了少年耳边。
【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人是你啊。】
细致温柔的动作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拉比仰头无言地将后脑枕靠在书架上。就在他闭上眼睛想在日出前小憩一会的时候,曾在方舟上听过到的声音又一次地在他心底响起了:“你在找的那个人,是诺亚呢。”
悠闲的语调让拉比不禁打了个寒噤,瞬间清醒过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有实体的我,自然是哪里都能去的。”声音带着股不屑一顾的嗤笑:“看你这样子,总不至于连一个实体都没有的我都害怕吧。”
的确不害怕,拉比心想,但这世界上多的是用娓娓动听的言语将人引入岐途的恶魔,圣经中引诱亚当和夏娃吃下禁果的蛇,不就是魔鬼撒旦所化吗?
“话说回来,看你的外表,最多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年龄,为什么会有五十多年前的记录呢?难道说那个关于书人的‘传闻’是真的吗?”
方舟上的第一次对话明明相当冷漠,如今声音却似乎对拉比的来历充满兴趣,甚至不惜陪他闲扯一些废话。意识到这点的拉比心里冷笑了一下,问道:“你刚刚说我要找的那个人是诺亚?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这里记录的可是诺亚才知道的文字啊。”
虽然没有指向的动作,但拉比会意地看向被自己随意搁在一边翻开着的笔记本。
那个被他称作“老师”的年轻人消匿前曾留下一张描画着奇怪符号的传信,就像他们无数次游戏和猜谜时所做的一样,等待男孩去破解。
而今那张泛黄古旧却被小心地保存着的便条带着轻微的折痕卡在书页间,被风吹得晃动不已。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树叶纷飞的素色背景中,风扬起男子垂坠在颊边的亚麻色发尾。逆光下的脸显得既朦胧又遥远,唯有唇边浮起的微笑清晰得让人无法忘怀。
『 』
他开口说了一句话,语调温柔得像是冰雪消融后春天抽出的第一枝新芽。但不管怎么努力,拉比始终听不见他到底说了些什么。紧跟着无边的黑暗洪水般冲垮了视野,他知道,不管怎么悲伤地呼喊,怎么伸出手去挽留,那个扎着蓬松的马尾的男子都不会再回头了。
深深的无力感,悲痛的情绪狂烈地肆虐着,如狂风般席卷而过。拉比捂住胸口,大口喘气,好不容易才从泥淖般的伤痛中挣脱出来。
“混蛋……你对我做了什么?!”受到这种强烈的冲击,脱口而出的无疑首先是愤怒和质问。
“帮你回忆与他的最后一面而已。可怜啊,属于个人的记忆全都破碎得不成样子了,看来当书人要付出‘代价’也是真的。”
红发少年悄悄地攥紧了拳头。
他面临的情景相当吊诡,空荡荡只有自己和睡着的少年的房间,明明不可能有另一个人,可偏偏就有个来历不明的声音在跟他对话——考虑到“它”曾打开过方舟之门,而且有着能擅自翻查他人记忆的异能,可以断定“它”并非拉比臆想出来的人格,没有凭着嗜血的本能去杀人,也不太可能是恶魔。
那么,是所谓的“幽灵”?“它”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是什么?是有凭依着的人或物,还是仅仅无目的地四处游荡而已?
还有不经意间表现出来的对诺亚和书人的了解……是真的无心,还是请君入瓮的陷阱?
见他不说话,声音的主人似乎也觉得相当无趣,说道:“再怎么说这也是多年前的事了。看得出来,现在的你喜欢着这个小鬼吧?”
“那又怎样?”拉比咬牙道:“如果你打算对亚连出手……”
“啧啧,这话说的。打算出手的应该是那位黑发的小哥才对吧?”故意曲解拉比的意思,声音带着一丝等着好戏上演的期待:“喜欢就早点告白如何?虽然很有可能……呵呵……”
嗤笑着,未说完的话不怀好意地消散在了空气里。
“它”的离去让拉比呼出了一口气,却不敢放松警惕。
虽然目前看来声音的主人没有读心的能力,但“它”无处不在,以旁观者的角度看着一切,近乎无所不知,实在令人忌惮。
这种无形无质、无法捉摸的存在真是棘手……
还是,先不要跟亚连说好了。
6 书人
图书馆里的一夜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但当时间来到早晨,黑教团的饭堂里聚集了许多用餐者的时候,在其中最为显眼、高高垒起着吃空的饭碗和盘子的饭桌旁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一直以来都躲在暗处执行着监视任务的军官竟然现身了。
“幸会。在下是哈瓦德·林克监察官,从今天起负责监视您的任务。这是我亲手做的南瓜派……敬请笑纳。”
双手奉上见面礼,年轻的监察官用最标准的姿势站立着,虽然目不斜视,职业养成的习惯却让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不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大惊失色的黑发女孩,毫无防备之心的待监视对象,警惕而略带有敌意的书人少年,还有懵然无措地看向他的男女驱魔师,跟预想中的一样呢。
“谢谢!那我不客气了!”即便饭桌上已经堆满了风卷残云过后山一样高耸的空盘子,待监视的对象似乎也不准备放过他精心制作的南瓜派。
——哼……果然是跟资料中写的一样对美食毫无抵抗力的寄生型驱魔师(大胃王)吗。
“亚连,别吃啊!他刚刚说了‘监视’!”
听到这样的劝诫林克监察官不由微微讶异,目光转向焦急地抓着亚连·沃克拿着叉子的手,母亲般唠唠叨叨地要他“先搞清楚状况”的书人少年。
——对了,这家伙就是经常和沃克混在一起的家伙。看来他似乎以保护者自居呢。唔……这种事情也需要写进报告里吗?
监察官不禁有点纠结。
尽管会谈的过程比较曲折,但就结果而言比林克预想中的顺利得多(很可能是南瓜派起的作用)。
在他看来,待监视目标——亚连·沃克要不是一个总不把人和事往坏处想的单纯得过分的家伙,就是一个深藏不露、阴险狡诈的角色。
似乎对一切都一无所知,但在自己说明状况后却毫不犹豫地表示配合,甚至还无比亲切地帮着自己一起把要写的资料搬走。
【不,既然是中央厅怀疑对象,且很大可能是“第14个”的寄主,单纯率真什么的,怎么可能呢?】
林克监察官可没错过提到“第14个”诺亚时,银发少年脸上一闪而过的惊异。
——可能他也清楚,想留在这里,除了服从中央厅的处置已别无选择。
相较之下令林克感到头痛的反而是他周围的那些同伴。
科穆伊·李的妹妹李娜莉自不必说,听说中央厅要监视亚连·沃克,她当即变了脸色表示要去找哥哥问个明白就匆匆离开了。
而得知亚连·沃克要和他一起到图书馆填写报告后,保护者(?)的红发少年竟提出也要一起去看书——结果当然是被严辞拒绝。
“不可以。”
监察官带着亚连快步离开,仿佛只在瞬间,原本热闹的餐桌台风过境般安静下来,只剩下愤愤不平的拉比和仍在愉快地品尝着南瓜派的米兰达。
“那个双黑痣的混蛋……”拉比咬牙切齿,显然气得不轻,就差没在脸上明白地写个“可恶”了。
在他身后端了茶水过来的杰利还在四处张望:“咦?中央来的老大去哪了?我还特地把茶都端过来了,真是的!”
天然的黑眼圈少女一直处于状况外,此时不明所以地重复道:“中央来的老大?”
“啊!小米兰达是第一次看到吧?那是来教团管东管西的家伙啦!”。
“是负责监视我们的狗。”依旧忿忿不平的拉比嘲弄地补充道。米兰达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她跟拉比的接触并不多,但总觉得在对待与亚连有关的事情上,拉比总是异常地冲动……和紧张?
大概是自己想多了吧。
虽然去不成图书馆,书人的日常工作还是免不了的。
“元帅遭袭后……恶魔带来了伯爵的传讯……7000年的序幕已经结束……”
正在伏案抄写的时候,拉比突然感觉到一股杀气对准了自己。
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脑袋就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踢中了。强烈的惯性作用下他像枚出膛的炮弹一样飞起,滚了好几圈才摔进角落的纸堆里,沿途还撞倒了几摞半人高的书册。
“噗”地一声,在这个乱七八糟地堆满着书本、报纸、纸张的房间里,年轻的书人少年像个不幸落水的人般狼狈地从资料的海洋里冒了出来,脸上身上都沾满了尘土。
“好痛!臭老头你干什么?!”
兴师问罪的话如往常一样被无视掉,严厉的老书人指着刚才拉比在抄写的一块文字责备道:
“呆子!你这里又抄错了。都已经是第六次了,你能不能认真点?”
“……哦。”红发的少年摸着起了肿包的头闷闷不乐地应道。不复之前的气势汹汹,他现在看上去就像只皮毛被雨水打湿了的小狗。
老书人瞟了他一眼,转身拿起了报纸:“小鬼被监视起来,对你的打击就这么大吗?”
“不……我只是……”
“中央厅既然盯上沃克,说明一些确切的消息已经被高层掌握了。那位监察官提到的‘第14个’,多半与沃克有关……甚至很可能,亚连·沃克就是‘第14个’本人。”
三言两语并不复杂,其中的利害关系也不是那么难看懂……但好一会儿,拉比才困难地找回了自己艰涩的声音:
“你说亚连……是诺亚?”
不是没有想过,但那样既善良又富有同情心、甚至连折断过自己手臂,几乎杀死自己的仇敌都要去救的少年,是诺亚?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他有点想笑,最后却挤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可是……诺亚不是只有14个吗?怎么好像随随便便抓个人都能是诺亚的样子。老爷子,你说,那个笔记里……呃,我要找的那个人,不会也是个诺亚吧?”
对于这个充斥了他脑子许久的疑问,老书人的反应是从报纸里抬起头瞪了他一眼,满是褶子的脸上一副“胡说什么”的表情,没好气地反问道:“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我……”
——曾有传闻说,书人是时间旅行者。
他们总在历史出现关键性转折点时出现,而后又消逝无踪。
书人从不透露自己的来历为何,去向如何,某些聪明的人猜到了,但从不点破。
历史上曾有一名暴君煞费苦心地抓住了出现在他的时空中的书人,但不管怎么严刑拷打,沦为阶下囚的书人始终不肯对历史未来的走向透露半个字。并且没过多久,那位书人就从防守严密的监狱里凭空消失了。那之后,没有人再吃饱了撑地去打书人的主意,据说也因此,后来每次进入一段历史进行记录前,书人都会洗去所有与“过去”和“未来”有关的记忆,只根据预言者指示的“预言”去寻找要记录的人物和事件。
而拉比跟随书翁开始旅行的时间,既可以说是1826,即56年前,也可以说是在他6岁之时,即上推12岁的时候。从一个小鬼成长为少年的12年间,他跟随书翁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长则半年,短则一个月地停留、然后记录。
每到一个新地点,他都必须更换一次名字,曾经的“迪克”是第四十八个,“拉比”则是第四十九个。
漫无止境的旅行和反复的记忆清洗使他成为一个几乎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
如此说来,现在身为“拉比”的他,就算忘掉一个两个曾经的所谓“重要之人”,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锐利的眼光在不服气地欲言又止的脸上扫过,老人便知道自家的笨蛋弟子在想什么了。于是他一边继续读着报纸一边说道:“我不知道你听谁说了什么,但35年前我在坎贝尔老宅停留期间,曾与真正的诺亚接触过。虽然很多事记不清了……并且印象中‘他’给人的感觉也相当古怪,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绝不是为所欲为……对人类恨之入骨的诺亚。”
这样说着的书翁,不知想起了什么,露出一种既怀念又惆怅的表情,就仿佛故乡的父母挂念着外出工作而一直杳无音讯的孩子,下一句就要念叨“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啊”似的。
话说到这种份上,再质疑什么都已经是多余的了,拉比垂头丧气地再次拿起笔。
不料书翁却阻止了他。
“算了,现在你写什么都只会浪费纸张。去逛逛吧,记得晚饭后要回来。”
——如果老人知道被他扫地出门的弟子会稀里糊涂地弄一身伤回来的话,估计他是宁愿让这个孙儿辈的小鬼多浪费些纸张的。
而此刻,书翁只是望着他走出房间后依旧失魂落魂的背影,轻轻地摇了摇头。
【以前是没完没了地问这问那,现在又到了叛逆期。真是什么时候都不让老人家省心啊。】
7 斗殴
“快呀,就是那里,攻击那边的空档!”
“好耶!一鼓作气地干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吧!”
“揍他揍他!特别是那张脸!”
“小哥你到底行不行的呀!”
经过训练场时,听到了其中有着远胜平常的喧闹。混合着欢呼,笑骂,喝倒彩,整个场地热火朝天如火如荼,还有人三三两两地不断加入围观。
“咦,好热闹。”银发少年眺望着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得密不透风的训练场,不禁有一丝好奇。但目前他要同林克一起将填好的资料送到长官的办公室,完成眼下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是谁在约架吧。身为本部,黑教团还真是出人意料之外的乌烟瘴气……”
眼看捏着眉心的古板监察官又要开启唠叨模式,亚连赶紧微笑道:“别这么说,这也是大家增进感情的方式啊。”虽然最后往往只变成幼稚的互怼罢了。
这时几个显得异常激动的团员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兴奋讨论的声音传入耳中。
“快点走,晚了就赶不上了~~~”
“他们两个平时不是处得不错吗?怎么打起来的?”
“不知道耶,可能书人小伙又做了什么惹怒了神田前辈吧,以前不也经常这样吗。”
“可是拉比殿这次貌似终于认真起来了耶,印象中书人都是从事文职工作的头脑派,想不到打架也这么厉害,嘤嘤嘤拉比殿我要当你的脑残粉~~——”
花痴的发言让监察官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黑线之下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活像夹了只苍蝇似的。
这个科穆伊·李治下的教团大概没救了……不知道现在申请调回鲁贝里亚长官身边还来不来得及?
沃克应该也有同感吧,他受到的打击似乎更大,都直接愣在原地不动了。
“神田……和拉比?”
“你还好吗,沃克?”
“抱歉林克,你先去提交报告吧,我要去看看!”手上又被追加了一叠的报告书——监视的对象用行动回答了自己,他将资料交还给林克后,便迅速转身拔开人群往围观人群跑去了。
“啊?喂!”眼见他蹭蹭几下淹没在人群里,林克急得朝他背影消失的方向大吼道:“记得别乱跑,回房间等我!”
不明意义的发言惹来了许多人脸含谜之红晕投来的暧昧眼神。
“看、看什么?”监察官被盯得发毛,抖落一地不明所以的鸡皮疙瘩,带着高出了他一头的资料落荒而逃。
互相推搡挤压的喧闹人群中,亚连像一尾灵活的游鱼般向前穿行。
他在过去的一年里长高了不少,但相对于其他同龄人仍显得相当纤细,此时这种身形在拥挤的人群中发挥了得天独厚的优势,不多时,他便挤到了前排,透过围观人们的间隙清楚地看到训练场里的情景。
真的是他们。
训练场里倒在神田脚下的挑战者向来垒成怨气冲天的尸山血海,“鬼之前辈”的称号也因此得名。但纵使向他挑战的人总是前仆后继,其中也绝不包括某只聪明又狡猾的兔子。
“逗阿优虽然很好玩,但他一旦认真起来就很麻烦了,绝对会被揍得满地找牙的撒。”
【在你一直肆无忌惮的捉弄下他居然一次都没“认真起来”地想弄死你吗?这么说来神田的脾气也“太好了”。】
亚连当时在心里如此吐槽道,然后继续看着某只爱作死的兔子灿笑着在愤怒的刀下左挪右闪。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了拉比说的“认真起来”是怎么一回事。
面容冷俊的黑发驱魔师持刀站在场地一侧,黑色的杀气在他身后仿佛凝成了日本传说中的青面獠牙的恶鬼形象,一丝不苟地绑在脑后的长发随之飘舞着,无风自动。杀气四溢的训练场上,这个有如修罗般的男人显然是认真地把对战者视为了“敌人”——一个想要一击必杀的目标的。
亚连心里涌起了一股寒意,忙看向另一侧的拉比。书人少年的额头和嘴角都渗出了鲜血,擦破的身服下也现出一块块的淤青。虽然神田的模样也不比他好多少,但很明显他的状态更接近极限,只剩一股信念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不惜以搏命的方式去战斗。
而此刻面对着所有人的眼光,拉比就像亚连无数次在战场上看过的那样,泰然自若地擦去唇边的污血,桀骜不羁的笑容浮现在脸上:“不愧是阿优,我快支持不住了呢。”
“所以呢,死兔子你做好死的觉悟了吗?”对方毫不领情,冷冷地回敬道。
耳边人们狂热的叫喊声再次震响了鼓膜。
红色和黑色的身影重新交战在一起,大开大合的战斗方式让人目不瑕给,轻质却坚韧的竹刀宛如流光舞动,在两人手里显现出绝不亚于重兵器的威力。
红发少年紧皱着眉,温热的鲜血已经流进左眼里,视野所及之处一片血色。
论体力,论反应力,论攻击技巧,他样样不如神田优,但那又如何?他不想输,即使肋骨折断,即使粉身碎骨,他也想证明……
证明那份无论如何都割舍不了,让他痛入骨髓的感情。
对方的攻势渐强,似乎已经打算趁他力气将竭之时作最后一击了。
退后的脚步一滞,闪避的动作慢了半拍,停留的瞬间,竹剑挟着汹涌的气流不留余地地扑面袭来,翡翠色的眼睛瞳孔骤然一缩,剑风吹乱了红色的额发。
此时,就如同方舟中武器破碎的那一刻般,抱着深深的希冀却无奈无力地跌入深渊,拉比只来得及想到一句话。
已经是极限了吗……
“砰啪——!”
没有预想中的疼痛,一个人影挡在了他和神田之间。
“已经够了吧,神田。”
发动了神之道化的白发少年用长长的尖爪扣住竹剑,尖锐的神色刺痛了紧握竹剑的男子黑夜一样黝黑的双眼。
啊啊,这已经是第几次了?
初见之时,他用剑尖抵着他的额头,仅仅一厘米的距离里他拼命地解释,唯恐一言不合被六幻猛地刺穿头颅。
第二次,他抓住他的手,迫使他松开愤慨地向他挥拳的探索队员的喉咙,清澈的眸子里有凛然无畏的神色。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神田优哪怕死了也不想承认,在这一天天的置气和互怼中,自己竟然喜欢上了这个天真可笑、单纯正直到不可理喻的家伙。
他的准则向来是优胜劣汰,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弱者死了就死了,亚连·沃克的准则却是守护所有,这个要救那个要救全部都要救。
可哪怕南辕北辙的思考回路令他们碰面时永远冤家路窄地一番舌枪唇剑、你死我活,当他担忧的眼光投向自己,一种柔软的情感仍然消减不了地在冰封冻土般的心底铺展开来,沿着身上每一根血管,每一条经络藤蔓植物似地肆意漫延生长。
这种无法自控的感情,对寿命被不断扩大的咒印侵蚀得所剩无几的他而言绝不是什么好事啊。
“优,来打个赌吧。”
“我们堂堂正正地比一场,谁输了谁就不要再接近亚连。”
所以这种愚蠢的,小孩子般的赌约也就只有这只什么都不知道的死兔子才说得出口。简直气得他想大声冷笑。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是想要宣告你对他绝无仅有的独占欲?
明知我只能躲在暗处远远地望着他,远远地望着他对你露出微笑的样子,拙于言语的我,甚至连一句最简单的安慰都无法说出口。
神田优从没有像这样地不甘心,声音出口时语气无比讽刺。
“那家伙对你来说算什么?要的时候紧紧捂着,不要的时候随手送人的东西吗?”
他最终没有同意与拉比的所谓赌约,但这不妨碍他暴揍一顿拉比。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最终出来阻止的,竟然是本该被隔离在图书馆填写着山一样高的报告的银发少年。
“很好。”神田冷笑。
如果这也是在你的计算之中的话……
“……阿优,我认输。”
听到这句话,对峙中的神田和亚连都是一愣。
红发少年狼狈地向后跌坐在地上,却完全不像输了的样子,抬起头轻松地向神田笑道:
“一直都想跟你认真地比试一场。抱歉,之前那样子说话是我太莽撞了。”
“……没有下次。”神田优皱着眉冷哼一声,看都没看亚连一眼,利落地撤了竹剑转身就走。
【一直都是如此——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再看一眼,我怕会失去离开的勇气。】
其实他很想问他,如果将要被击倒的是自己,他也会这样不加思索地阻止对方吗?
哪怕片刻,能将我放在心上?
黑眸里闪过一丝焦躁,不忍探究真相,就是因为真相总是让人痛苦。
围观的人群忘记了叫嚷,此时在黑发少年缠绕周身的低气压压迫下竟自动地让出一条路来。
直至他消失在拐角,一些与拉比和亚连熟悉的团员才想到上前询问拉比的伤情,却被亚连礼貌地一一婉拒了:“谢谢大家关心,可是现在我得尽快带拉比回去治疗。”
一场恶战随着三人的离开轻描淡写地结束,尽管许多人感到不满,但更多的人则选择了下场挑战,没多久训练场又恢复了一开始时熙熙攘攘的景象,之前神田和拉比的战斗很快就被众人置之脑后了。
8 侵占
“痛……亚连,拜托轻一点!”
不能扁人……对方再怎么说也是伤者……对待伤者,必须要用最温柔最耐心的态度招待。
亚连这样想着,露出了阳光般灿烂的爽朗微笑,只可惜在半张脸阴影的衬托下怎么看怎么渗人,吓得红发兔子一阵哆嗦。
无视了嗷嗷呼痛的声音,给上完药的额头缠上了厚度堪比阿拉丁头巾的绷带,顺便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各处的擦伤也用酒精仔细地消好毒,然后贴上止血胶布。
做完这些,亚连终于缓口气,擦了擦汗问道:“我说……好好的怎么突然跟神田打起来了?”
不但打起来还受了这么重的伤,害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半驮半抱地才把这只高了自己许多的兔子弄回来,感觉长不高起码得有一半锅该扣在这个总扑抱和压榨自己的家伙身上。好在因为训练时受伤是常事,亚连的房间里长备着医药箱,不然就这熊样弄到医护室去,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护士长看了非发疯不可。
“呃……你知道的,例行的体能训练……刚好在训练场遇到阿优嘛,就顺便就打了个赌。”
嗯,眼神躲闪,心虚表现。亚连怀疑地眯起眼,用眼神继续逼问道:“赌?赌什么?”
要是赌个100基尼(注:相当于105英磅)的话,还是可以原谅的,可最后明显是输了呀,身为下一任书人,没有稳赢把握也敢去赌,是不是太冲动了?要是下次邀请他一起赌扑克牌他也会同意么……
“……赌谁更有资格呆在你身边。”
“哈?”神游物外的思维没有跟上不着边际的答案,银发少年露出了“在说什么”的疑惑的表情。
在亚连回过味来到底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之前,拉比突然无声地笑了。两人仅隔半臂的距离,因而他能很轻易地够到他渴望了许久的脸颊,用粗糙长茧的拇指近乎怜惜地摩挲那血泪般的形状。
“亚连你啊……不管哪次战斗都搞得满身是伤呢,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初雪和光的映照下,纯白的少年躺在蓝白色调的病房中,轻微如蝶的呼吸,还有包扎过后仍带着淡淡的血痕的伤口的使他看起来有种玻璃般脆弱易折的美感,用童话里的睡美人、白雪公主、或是冰雪女王都无法类比其一二。
纵然后来了解了少年瘦小的身形下蕴藏的强大暴发力和无底洞般的胃口,都无法撼动这个任谁看了都会萌生出一股强烈保护欲的第一印象。
被炽热的眼神看得不自在,亚连扭头避开了拉比的手。
“你还不是一样乱来?现在是谁满身伤口地接受包扎的?”
对他的回避和指责,拉比的回应是轻笑了两声收回了手。然而那莫名的,让亚连感到紧张和不安的眼神却仍在他身上逡巡不去,就仿佛那只左眼已然变成了摄食的器官,通过那湖水般的绿眸,就能将灵魂生生撕裂并且完全吞噬般……无比异样。
“……知道吗,阿优真的很喜欢你。”
“这个你昨天已经说过了。”
“不……你还是不懂。阿优对你的感觉……不单是朋友的那种喜欢,而是想和你成为恋人的那种,‘爱’。”
书人少年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只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双手紧握成拳。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轻易地将那个人的心事说出来,他曾在心里暗暗地想过,依照亚连的迟钝程度和神田死也不说出口的性格,幸运的话,这些话会在那个别扭的黑发驱魔师心里埋藏一辈子,永远不会被亚连知道。
“亚连……阿优就是这样的人。嘴上犟得要死,实际上对你在意得不得了……如果你和他在一起,他一定会拼上性命去保护你的。”
“等等……拉比你不是连脑袋也被神田打坏了吧?”双手比了个“停”的姿势,亚连狐疑地打量着从刚刚开始便一直保持着可疑微笑的拉比:虽然说得很是郑重,但,神田?恋人?保护……我?这算哪门子的玩笑话?说起来,“阿优阿优”地叫得很亲切的明明是你吧。不不,怎么可以生气,怎么能够扁人呢,还是耐心点解释好了……
“首先这个假设根本不成立,就算神田有在暗地里帮我,但我们的关系一直是水火不容的状态呀,今天你也看到了,他厌恶我厌恶得看都不想看我一眼……而且我和他都是男人好吗,恋爱什么的……”
比如说,试着把他套入想象中的恋人们的喂食场景中?
“啊~~好吃吗?”
“好吃~不过还是你更为美味呢。”
不不,想想就一身的鸡皮疙瘩啊,还是饶了我吧。
(注:该场景友情提供自克劳斯师父)
他不确定自己认真纠结的模样是否说服了拉比,因为对方忽然偏过头忍耐不住地笑了出来。
“哦?是吗?我还以为豆芽仔不会在乎这些世俗的条条框框呢。毕竟——就连幼女也在你的狩猎范围内啊。”
“……”如果说到刚刚为止亚连还能微笑着忍耐的话,现在他决定扑上去撕烂那张吐不出象牙来的嘴。
“喂——干什么?痛痛痛!我是伤者耶!”(青筋)
“这是你自找的!”(青筋X2)
“吕撒马依稀!?(你什么意思!?)”
“吕撒马依稀窝聚撒马依稀!(你什么意思我就什么意思!)”
……
就这样循环着“什么意思”的好一阵相互揪打后,两人终于累了(主要是脸也扯痛了),气喘吁吁地口头签订了停战协议。亚连倒在床上,拉比则在旁边坐了下来。
突然安静的房间显得空荡荡的,亚连觉得有点疲累,他望着天花板,不禁像猫咪一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今天还真是发生了不少事呢,先是一直暗中跟踪的林克亮出身份,然后是玻璃中倒映出诡异的黑影,最后是拉比和神田莫名奇妙地打了起来。
说起来,拉比说和神田赌的“谁更有资格呆在你身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突然说神田喜欢我什么的……这……骗人的吧?那样的说法简直就好像在说……
旁边的人良久不曾出声,脸朝着窗的方向静静地看着外面沉落的太阳。从亚连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瞄到在红发掩盖下脸上残留的红肿痕迹。
刚刚下手是不是重了?对方毕竟是伤者……
终究还是没经起良心的拷问,少年愧疚地坐起身想要摸摸对方的脸颊。但还没有碰触到,他就被抓住手,跌入了一个宽大的怀抱。
“如果阿优不行的话,那我呢?”
闷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尽管声音不大,他的话还是清晰地传入了耳中。苦涩的语调,绝然不同于平日的轻浮,甚至夹杂了些许的灰败和绝望。就像那只翡翠色的眸子,总让人以为它和它的主人一样,是明亮的神采飞扬的,却不知道在他人转身之后,看不见的角落里,它染上了多少辗转的忧愁和渴望。
而今,这只眸子毫不避讳地望着自己,向自己坦露那个无法言说的秘密。亚连心一沉——胸腔里,心脏的跳动声似乎变大了,噗通、噗通地,像被击打的鼓一样,震响了耳膜。
不——拜托你——不要说出来——
感觉到他在轻轻地颤抖,翡翠的眸色变得愈加深沉,修长的手指抚上白暂的侧脸。
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过近的距离间他无路可逃,视线只得惊恐地撞入那片仿佛能摄魂夺魄的绿色湖泊——亚连知道,自己现在宁可跟一百只恶魔战斗,也不愿面对那个人即将说出来的话语。
“如果我说……我也喜欢你,想要拼上性命去保护你,你会接受吗?”
说“不”吧,快说“不”——
这是一个甜蜜,却暗含危险,不能实现的承诺啊。
就像食人花诱引猎物而散发的甜香,就像是师父诱惑他赢下所有赌注的蛋糕,就像是他在童年时听过的“要和我一起旅行吗”的邀请,引得自己不停不停地奔跑和追逐之后,必然又会弃自己而去——
所以,绝不能答应啊。
令人窒息的酸楚混合着房间里渐渐发暗的暮色,从里到外一点一点地渗透了他,从头脑到心灵,从脉络到骨骼,从每一寸的肌肤到每一滴血液,连呼吸都灼烧成了绝望而荒芜的空气。
“为什么哭了呢,亚连。”
【因为你的眼眸是如此温柔,又如此寂寞,让我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啊。】
泪水从眼眶滑落之时,唇上有湿润的触感。
银灰色的瞳孔骤然收缩,拉比狠狠地吻住了他。
凶狠地,不留反抗余地的,完全强盗作风的、掠夺式的强吻,蹂躏他的嘴唇,撬开他的牙齿,绞住他的舌头,搜刮着他的津液,甚至连空气都一丝不剩地掠夺。
宽大的手掌不由分说地扣紧亚连的腰线和后脑,修长的指尖深深地插入银色的发丝里。亚连被迫仰起脸接受着霸道凌虐的吻,只在快窒息之时才被允许稍离地呼吸一口带着对方气息的空气。发麻的舌尖在这短暂的分离间带出一丝银线般的唾液,泛红的脸颊、迷离的目光,和湿润的水光一起刺激了施虐者,紧接着又是新一轮更猛烈的进攻。
“唔……唔唔……”
过于激烈的唇舌交融其实并不那么美好,被吻得七荤八素的亚连脑子里一片浆糊,理智告诉他要推开,要逃离,开始发软的身体却毅然绝然地背叛。
他拒绝神田,是因为一直以来的经验告诉他,男人和女人的结合才是正确的。
虽然因为可恶的师父的缘故,对人与人之间基本的信任产生怀疑的亚连从没有对哪个女孩子动心过,但在他的想象中,如果能有个正常的人生,那么陪伴自己一生的应该是一个喜欢做菜,温柔又可爱的女性。
可是……与拉比的接吻,竟然没有讨厌的感觉。
按理说身为男人,被另一个男人支配和强迫应该是一件讨厌,甚至是屈辱的事,但此刻他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感受。
这份疯狂仅仅是让亚连感到恐惧的同时,又觉得已经期盼了许久,就像一个人走了很久的夜路终于走到了尽头,突然袭来的刺目光亮让眼睛痛得连睁开都做不到一样。
他几乎瞬间就明白了。
那一直被他丢弃在角落里,不去想也不去看,却不知何时像雪片般越积越深的感情。
——而感情,是从来不论什么正确不正确的。
“笃笃笃……”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吓了亚连一跳,同时也给了他挣脱的机会。
虽然想用头锤狠撞莫名奇妙强吻了自己的可恶家伙一记,但作贼心虚或其他原因,亚连挣脱后只来得及抹一把脸上的泪水,接着跳下床破门而出。
等在门外的林克监察官差点没被撞倒,看到面前疾速闪过的身影,他愣了一下,很快又反应过来,又惊又恼地叫道:“沃克!?等等——!”
还没等他迈开脚步追上去,一个冷冷的声音叫住了他。
“喂,双黑痣。”
“什么……痣?!”听到某个字典中的禁字,监察官气得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他一向身处军中,虽然背后窃窃私语地议论他外表的人不在少数,但敢于当面叫他“双黑痣”还是第一个。
等他转身看清了那个无礼的家伙,眉头不禁皱得更紧了:“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借一步说话好么?”
晦暗不明的房间里仅剩夕阳用尽最后一丝余晖渡上的血色微光,红发的少年一派从容地站立起来,逆光的脸上绽开了一个看似和善、却不知为何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又或者说,让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9 梦魇
“疯子!色狼!变态!”
金色的魔偶被主人突然的大喊大叫吓了一跳,连忙拍打着翅膀担忧地停在他的头上。
银发少年弓着身子双脚叉开地坐在沙发上,脸埋在由膝盖支撑着的双手里,殷红的血色从脖子一直漫延到耳根。
——这是个意外,绝对是,绝对。
什么“喜欢啦”,“在一起”啦,一定是新的恶作剧方式,搞不好第二天就会笑嘻嘻地跑来跟我说“吓到了吧豆芽仔,其实昨天我跟优玩的是真心话大冒险啦,因为输了要完成大冒险我才会亲你的”,没错,那家伙的话,确实有这样的可能,为这种事烦恼的话就太傻了。
至于那股悸动的感觉,一定是太久没吃东西出现幻觉了哈哈哈……
亚连·超会为不合理事件寻找合适理由·逃避现实·沃克说服了自己,稍稍放松地闭上眼仰头将后脑靠在沙发上。
唇上炽烈滚烫的气息仍滞留不去,亚连突然意识到——这已经是自己第二次被强吻了。
第一次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诺亚小女孩蹦蹦跳跳地扑过来,给了他一个出其不意的吻。虽然震惊于诺亚行事的随心所欲和肆意妄为,但也没有让他多想什么,毕竟在那样命悬一线,危机一触即发的战场上,一个看起来才八九岁小女孩(即使实际年龄可能大了几百倍)的小小的吻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而这次也是第二次,自己明明有能力制止的(口头制止或者武力制止),可是却没来由地哭了起来——
难道说……他真的对拉比……?
银亮的眸子蓦地睁开,随即又变得黯淡。
到底在想什么啊……打心底里重视一个人,离不开那个人,这种自私贪婪的、所谓的“爱”,不应该是件非常可怕的事吗?
他失笑。
正因为太了解,所以才想谁也不依靠,只抱着破坏恶魔,救赎灵魂这个理由一直一直地走下去。这样会为了一个恶作剧的吻感到心动神摇、意乱情迷的自己,他一点也不想认同啊。
——话说回来这家伙似乎吻技不错的样子,至少不像自己这样知之甚少?那么说来他向来得意洋洋地标榜“喜欢成熟的女性”是真心话喽?果然红头发的都是没节操没下限的混蛋!
金色魔偶默不作声地任由一会儿苦笑一会儿难过一会儿恼怒的主人捏圆再搓扁地折腾,只盼望他快点从自我的世界中清醒过来。
果然不多时,就如同它所期待的一样,主人的肚子发出了饥肠辘辘的咕噜声。
“……”
差点忘了,一直赶着将报告写完,中午在图书馆只将就吃了些林克预先准备的点心而已……本打算弄好了就到食堂大吃一顿的,谁知道竟然会变成这样,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肚子饿了……
可是出去的话,又要面对拉比……还有怎么对林克解释好呢?才刚取得对方的一点信任,这样什么都不说地贸然逃走,多半误解更深了吧?
并且当时只想快点逃得远远的,用的还是迪姆开出的方舟之门——真是可笑啊,这个来历不明,令他内心困惑无比的“奏者”的能力,仅仅过了短短几天,竟然成了他惯用的逃跑工具。
而这个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沙发和一部钢琴,比他的房间更具家徒四壁的凄凉感的“奏者之间”,则成为他临时的避风港。终究还是忍不住自我厌恶起来,这样的自己,跟某种稍有风吹草动就缩进壳里的软体生物有什么区别啊。
沮丧地躺倒在沙发上,亚连决定停止思考以减少卡路里的消耗,这时突然“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外套的口袋里滚了出来,掉在地上。
漫不经心地捡起,竟然是——糖果?
亚连“嗖”地一下坐了起来。
从袋子里,他陆续翻出了榛子巧克力,牛奶糖,水果软糖,太妃糖……虽然数量不多,相较寄生型驱魔师需摄入的食物量而言仅仅是杯水车薪,但放在现在的状况不啻于天大的福音。
这么说来,早上自己努力跟食物战斗着的时候,坐在旁边的拉比确实有往他的口袋塞些什么东西,一边塞还一边说“豆芽仔你最近好像消耗很大哦,这些吃的你随身带着,比肉啊面包啊什么的给胃造成的负担小多了”。当时亚连没注意,事后也没想起来,想不到此时本该被称为“罪魁祸首”的家伙竟然给他留下了这么一棵救命稻草。
剥开糖纸,散发着香甜气味的糖果异常诱人。
亚连与迪姆甘比一起分享了口袋里的糖果,却觉得它们不完全是甜的,其中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的味道。
——为什么就是不愿承认呢,会这样时时关心着你,把你的一切放在心上的,只有那个人而已。
【那个拥有一头恣意飞扬的火红色头发,明明戴着凶恶的虎克船长标志物般的黑色眼罩,给人的印象却更像飞翔在神秘的永无岛上、活泼俏皮又有如兄长般温柔的“彼得·潘”的人。】
“《彼得·潘》?”
“是啊,‘只要孩子们是欢乐的、天真的、无忧无虑的,他们就可以飞向永无岛去’……可我小时候却从没见过彼得·潘,也没有在夜晚飞起来过呢。”
“喜欢看童话吗?哈哈哈哈,豆芽仔果然还是小朋友啊。要不哥哥我就勉为其难,用锤子带你飞一飞?”
“那个的话还是免了吧……我说,别摸我的头,也不要叫我豆芽仔!”
其实对拉比,最初亚连是敬而远之的。
大概是因为师父的缘故,受过太多残害的少年下意识就对红发的男人有种“这绝对不是个好人啊啊”的偏见,而第一次见面时拉比抱臂靠在门边朝他微笑的样子似乎正印证了这一点。
那个人微微下垂的翡翠色眼睛与其说是在礼貌地微笑,倒不如说是在幸灾乐祸地对着受伤落魄的人嘲弄说“哇,你怎么弄成这样”。
有着这样先入为主的坏印象,亚连当然不可能给他什么好脸色看,更何况他似乎还是那个神田优的好友——据说人都是臭气相投的,这家伙的性格应该也和神田一样烂吧?
可没想到,对于那时赌气离开了的自己,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偷偷跟在后面,在自己被大举进攻的恶魔所包围时出手相救。
而后每一次,不管亚连是因被抓走,还是走失而掉队的时候,他总会出现找到他,虽然因缘际会之下结果不是那么地让人愉快,更和“王子拯救了公主”什么的沾不上边,但一天一天交错缠绕的时间,还是让他们之间比旁人多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比如说,亲密友人才会有的肢体接触,又比如说,自己在他面前的毫无保留。
不同于会生起气来怒骂他“笨蛋”的神田,也不同于用总以姐姐般保护的心态担忧和包容着他的李娜莉,不同于他曾遇到过的任何一个人。每当亚连豁出一切去做一些旁人看来是在“犯傻”的事情时,拉比总是不以为意地陪在他身边,在恶魔的集火之下与他谈笑风声,又或与他背对背地对诺亚使出的手段见招拆招,看似无比胡闹,却总在危急关头拉他一把。
就像一起经历过的吸血鬼事件,还有斯曼的咎落事件,就连方舟上要救缇奇时也是,明明知道被定义为“异端”的后果有多严重,明明第一反应是厉色喝止自己,但在他的坚持下还是无奈地松了口,给予了旁人绝对无法理解的认同。
因此,拉比是“特别”的,面对他,亚连总会不自觉地放松警惕,表露出自己原本的样子来。
而那份小心翼翼地与他人保持的距离感,也只有在书人少年面前才会完全消失不见。
当肩背被亲昵地搂紧时,心跳会难受地加快。
在被取笑说又招惹了哪个女孩子时,会红着脸拼命地反驳和解释。
只要是呆在他身边,不管什么样烦恼和不安,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
【我想……我也是喜欢着你的吧。】
夜色渐深,世间万物都在沉寂中睡去,只有月光仍然如水般,缭绕着这座了无生气的空城。
在这万籁俱静的时刻,在沙发上蜷缩着睡熟的银发少年旁边,云雾般泛着绿色幽光的晶片状粒子慢慢聚集起来,不多时便凝成了一个坐在沙发边缘的人形虚影。
对被惊醒的金色魔偶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人影把手放在少年光洁的额头上,绿色的光点从“它”的手上分出,萤火般点点没入少年的眉心。
“呵呵……真是个好孩子。这可比想象中的容易太多了。接下来,只要再加一点助力……”
金色魔偶看看发出诡笑的人影,又看看沉眠中的少年。
原本安详的睡脸慢慢地皱了起来,眼皮不断颤动,喉咙发出含糊的哼声。
它不安地趴在一旁看着开始做起恶梦的少年,翅膀和尾巴全都耷拉了下来。
空蒙的天地间,有光点像雪片一样自黑沉沉的天空堕落。
就仿佛是等待着自己走入般,脚边分开两边的金色麦地让出了一条路,一直通向无尽的远方。
他像幽魂一样沿着路麻木地向前走着,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自己要去哪里——直到他听见了麦田里传来的低低的啜泣声。
那是一个最多七八岁左右的孩子,穿着他从未见过的纹样奇特的披风,似乎是为防住野外肃杀的冷风,小孩脖子上胡乱地裹了条看不出颜色的围巾,整个人看起来脏兮兮的,脸上身上还有不少的擦伤。
“你怎么了?为什么在哭呢?”
看到有人来,小孩赶忙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指着某个方向呜咽道:“刚才……那座房子的废墟里还有个活着的婴儿……他还那么小,爬都不会爬,所以我把他抱了出来,可是好多坏人突然把我围住了……就算要掐死他,为什么……为什么连肠子都要掏出来啊……”
听了小孩的哭诉,他不禁也有些动容:“那,那些人是把你放了吗?”
“不,是爷爷救了我,本想好好道谢的,可他却把我臭骂了一顿……说什么,同情那些受苦的人没有任何意义,只会增加他们的痛苦而已。呜呜……我不明白啊……大哥哥,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可能世上一切,终归有它们自己的‘道’吧。”白色的睫毛垂了下来,不忍看见孩子继续哭泣的样子,他向他伸出手:“你是个善良的孩子,虽然现在因为弱小做不了什么,但就像我师父对我说过的,只要不断地前行,变得比任何人都要强大的话,终有一天,你会拥有足以扭转世界的力量的……”
仅仅只是安慰的话语,孩子的眼睛却因此明亮了起来,他不好意思地在衣服上蹭了蹭自己脏兮兮的小手,笑着用它与那只向自己伸来的右手相握。
“谢谢……大哥哥,你跟我认识的一个人真的好像。”
所见的一切突然如雾气一般散去,突然变换的场景,尘土肆意飞扬着,地面融冰一样轰隆隆地不断崩落——羞赧地笑着跟自己握手的孩子变成了一脸不可置信地随着碎石一同下堕的红发少年。
Innocence破碎的感触仍留在手心,眼前过于强烈的冲击使他几乎崩溃。
“道化之带!”随着他狂吼出声,身上的披风仿佛有自我意识般化为了长长的绷带,缠绕住下堕中的红发少年的手臂。
突然绷紧的道化之带拉得他一个趔趄,为了得到足以支撑的力量,左手又化作爪形卡在地板的缝隙中。这番超越了极限的发动使得他身上的伤口片片裂开,鲜血一滴接一滴地落在地上。但感到难受和痛苦的同时,压在心上的大石却终于落了地,他不禁露出一丝似宽慰又似悲伤的笑容,喃喃地道:“太好了……这回终于……”
没等他说完,变故徒生,头顶上突然绽开了一片殷红的花朵。
鲜血像雨水一样从天空洒落,他全身冰冷地转过头,笑容生生地僵在了脸上。
满身铠甲的黑色怪物舔着掉落在手上的鲜血,在他背后伸出的无数诡异且带着倒刺的钢鞭一样的触手间,黑色短发的女孩子恐惧地大睁着翻白的双眼,在她的胸口有一个刚被刺穿的大洞,雨水一样悚人的鲜血正是从那心口处不断喷溅出来的。
仔细看的话,不仅她一个,吸血鬼男爵打扮的小库,一路跟随着他们的协助者乔治,还有毒舌而又强悍无比的神田优,这些平时与他一起打闹、一起并肩作战的同伴此刻都了无声息,像残破的布娃娃般任由怪物的触手不断卷紧。
“李娜莉……还有……大家……?”
“怎么样啊,少年……你的同伴,都被我杀死了哦。”
仿佛隔着铁盒子在说话的声音,却不难听出其中饱含狞笑般的嘲笑意味。
“你不是要救我吗?以你的同伴们的性命作为献祭,我可是完全活过来了呢。”
“骗人……缇奇……?你不是失去自我意识了吗?”
“啊哈哈哈……你还是那么地天真呢,不管有没有失去意识,敌人就是敌人啊——我可真要好好感谢你,非但没有趁我晕过去时补上一刀将我彻底杀死,还想留下来救我?多亏了你,我才得到了这些饵食啊!”
“住口……不要……不要再说了……”
怪物的每一句话都像在他心口上剜上一刀,凌迟一般,巨大的绝望感让他颤抖起来,银眸里无法自抑地泛起泪花。
“怎么?总是不分轻重,一昧只想拯救眼前的东西,少年你不就是这样伪善的人吗?不过你竟然不顾还在你身边的毫无反抗能力的少女,去救这个红发的小子,啧啧,难道说即使是看起来这么纯洁公正的你,其实也还是有私心的吗?”
“我……”混乱的脑子再也无法思考任何问题,如果说之前他的感觉是濒临崩溃,那么此刻的感觉就是精神快要错乱。
悲痛吗?自责吗?悔恨吗?
为什么之前会一时心软没有杀了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仿佛要更进一步地刺激他似的,触手又卷起了一个人,悬空地停在怪物面前。
拉比?什么时候……
道化之带不知道何时已经停止发动,原本吊挂着的另一头空空如也。
看着怪物五指开叉地按在红发少年的额上,仿佛下一秒就要用怪力捏爆其头颅,强烈的恐惧之下他终于无法忍耐地尖叫了起来。
“住手啊啊啊——!!”
“别这么着急嘛,书人毕竟是很特殊的存在呢,这种时候,不妨听听他怎么说的吧。喂,小子,要不要放弃你的同伴,加入我们?那样的话我可以考虑放过你哦!”
『我……』
『我从来不曾把他们当作同伴。』
亚连呆住了。擒住红发少年的手遮住了大半张脸,因此他无法看见他说出这句话时是什么样的表情。但是那样冰冷残酷的声音,确实是从那张上下翕动着的嘴里发出来的。
『亚连,都是因为你,我才会遇到这么倒霉的事啊。仔细想想的话,遇到你后就没有一件好事,为了记录一直追逐着你的脚步,也真是够了,就不能稍微为我考虑一下吗?』
『说起来你的养父也是被你变成恶魔后又杀死的吧?果然在你身边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非要说的话,应该就是所谓的“被神所诅咒的人”?……』
“你的话太多了。”没等亚连再次惊叫出声,尖利的触手就贯穿了红发少年的胸口。
他崩溃地看着红发少年瞳孔放大地慢慢向后倒下,鲜血浸透黑色的团服,也染红了身下的大地。
忽然间,残破的废墟,还有黑色的怪物全都消失不见了。
这一次,眼前变成了一片深沉的黑暗。
他仿佛又成了那个年幼无力的自己,悲哀地跪倒在红发少年冰冷的尸体前。
有人在黑暗中窃窃私语。
是他吗?那个赤腕?
哇!这是什么啊,恶心死了,听说还不能动?这么没用的家伙怎么还能留在这里啊?
嘘,听说接近他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你呀,还是别多生事端了。
有人在黑暗中大声哭叫。
这都是因为你啊……
因为你——带着诅咒出生的孩子。
要是你能死掉就好了!
有人在黑暗中冷冷地说话。
我说过不要接近玛纳的吧?
——别忘了,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有人在黑暗中轻声慢语。
悲伤……会召来伯爵……
所以……千万不要……
任凭各种嘈杂的声音流入耳中,小小的他始终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地上,不管是眼神,还是表情,全都无动于衷。
——此时此刻,他的世界仿佛再一次地,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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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集缇奇由Nea友情出演。
10 深渊
四面由竹制的篱笆围起的石砌水池的上空,蒸腾的水雾轻柔地弥漫着,犹如幻梦一般。若能再添上一两棵正在盛放的樱花,那就是一处典型的日式风情的露天温泉了。
基本上,黑教团的澡堂算是一处休闲疗养的胜地,更何况团员们的单间里还没有独立的浴室呢。但自从这里被科穆伊划归为自己的实验地点之一,并不时有奇奇怪怪的药剂被倒进泡澡池子里后,除了晚上惯常的洗澡时间,这里已经是鬼影都不见了。
亚连下半身泡在池子里,头上清晰可见的十字路口正在不断增多。他已经忍耐了许久,如今显然快到极限了。
“那边那个!你到底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啊!”他强忍着将手上的橡皮鸭子摔出去的冲动,朝蹲在角落寂寞地画圈圈的红发少年大声吼道。
“亚连……你……你……”
干嘛一副泫然欲泣好像被我欺负了的样子啊。亚连腹诽。
“你终于肯理我了——!”
四周飘浮的粉红泡泡里夹杂着一些可疑的小花,红发少年作势就要感动地飞扑过来。但当他看清楚祼着身站在池子里、只在腰间裹了一条毛巾的亚连的样子,却愕然地停住了,往前踏的脚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喉咙紧张地发出了“咕嘟”的吞咽声。
少年银鱼一样腰线简直白得晃眼,似乎在不满地小声嘟囔着“哪有不理你”,他随手将湿透的头发撩到耳后,侧转身准备再次回到池子里。迷蒙的水汽中,晶莹的水珠沿着精致的蝴蝶骨错开,流经柔韧的背脊和纤细的腰腹,直至没入胯骨间。在他的身上,长出了新肉的伤口斑斑驳驳,深浅不一,但却一点都不给人以狞狰的感觉,反而在泡过热水后显得十分粉嫩诱人——更糟糕的是,那其中还有不少是自己在上一场战斗中弄上去的。
拉比觉得自己再看一秒大概眼睛就得瞎了。
但是并没有,他只是鼻头一热,两行粘稠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鼻孔里流了出来。
这真是非常尴尬,尴尬非常的状况。
他晕晕乎乎中看见银发少年惊叫着朝他跑来,不禁在心里说,为了我好,你还是先把衣服穿上吧。
——那么一切回到最初的时候。
“早安~~亚连~~~”一大早起来,他迷迷糊糊地把牙膏挤到牙刷上,跟旁边同样在洗漱的人打招呼,被侧转头,无视。
“哇~~~今天亚连的胃口也很好呢~~”端着自己的早餐坐到侧旁,一如既往地以高山仰止的姿态对桌上堆得像山一样高的碗蝶发出感叹,被低下头,无视。
“亚连~~你有看到瑞巴刚刚那样子吗?似乎是前天科穆伊机器人把研究资料全毁了的关系,科学班一直在加班加点地重制资料啊,万恶的科穆伊……害我都不好意思问碎掉的圣洁什么时候才能修好了。”双手交叉地枕在背后,他一边走一边抱怨道。少年大踏步地走在前面,仍然是,无视。
“亚连……”
几个轮回之后,兔子君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完全全被当成空气了。他觉得如果自己头上真的有一双兔耳的话此时它定然委曲难过地耷拉了下来——但尽管垂头丧气,他仍锲而不舍地跟在少年后面,直至……不知不觉地跟进了教团的澡堂。
以上,回忆结束。
“泡澡的人明明是我,为什么到头来晕倒的人却是你啊。”
银发少年端着一杯水走过来,明明是皱着眉撅着嘴抱怨的样子,看起来仍然非常地可爱。
他已经换下穿了好几天的便装,恢复了平时背心小礼服的打扮,红黑条纹的长领结规整地在胸前打成了蝴蝶结,简直就像礼物盒子上待拆的绑带一样,令人不禁浮想联篇。
——是啊,到底为什么呢,明明以前我们还一起光着身子在池子里泡澡来着。就算对着杂志里的美女姐姐磨炼意志时也从没这么丢脸地流鼻血过啊。
无语地接过水杯的拉比心里表示他也很想知道。
“话说你一直跟着我,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说什么好呢?自己之前已经被无视了一个早上,果然昨天的行为太过火了吗。虽然是顺势而为,但任谁被那样强吻了都会生气的吧,更何况是被一个男人吻了……心里不禁有点苦涩,还是先道歉好了。
“亚连,昨天……”
“停。”还没等他把完整的句子说出口,亚连就打断了他。
两人面对面地站着,亚连突然懊恼地心想,若不是自己身高比这货矮了半个头,导致对他只能仰视,自己在气势上是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减了三分的。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双手交叉地环抱在胸前,尽可能作出一副生气和不屑的样子:“什么都不用说了,反正,你一定是跟神田打了奇怪的赌,所以昨天才……才……”
亚连努力了几秒都没能把“吻”字说出口,反而是脸腾地一下完全红了。
他以为经过了一晚后,自己已经能平静地看待之前所发生的一切,甚至把昨天那个吻当成笑话来说,可是再次提起时,在拉比愣怔的目光下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羞窘起来。
说起来林克人呢?
为什么从早上开始都不见人影……你不是来监视我的吗?怎么会一直不出现,让我和拉比变成了两人独处的情况啊!?
亏我还以为你是个认真的人,这才过了一天,你就这么玩忽职守真的好吗!?
就在他张惶无措地在心里拼命吐着槽的时候,面前的拉比脸色难看地捂住额,闭上眼睛深深叹了口气。
“哈啊……你到底都脑补了些什么啊……”
是错觉吗?对方的脸上似乎浮起了一丝……愠色?还有这逼近的距离是什么?
回过神时,亚连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退到了墙角——背靠冰冷的石壁,眼前则是未来书人以绝对的身高优势威胁性地压迫过来的身影。猛地将右手撑在亚连背后的墙上,那张总是温暖如春的脸如今冷得能往下掉冰碴。
“把别人一生的告白当成恶作剧?亚连你真够可以的,既冷酷又无情……哪怕你不喜欢男人,也不该这样敷衍搪塞了事啊。”
被这样责难的眼神盯着,首先就会觉得自己错了。而沙哑的嗓音虽明显压抑着强烈的怒火,却也不难听出其中饱含的辛酸和自嘲的意味。
“什、什么一生的告白……?”
内心深处本能地浮起一种被捕猎者窥伺的紧张感,亚连刚想撇过头逃开来自那只酝酿着黑色风暴的绿眸的逼视,就被察觉到了其意图的人捉住下巴并强硬地抬了起来。
不容置疑,更不容逃避,令人窒息、使人疯狂的字句一字一顿地传入耳中。
“我喜欢你啊……亚连。”
“不管让我说多少次都可以……但如果你还是不肯相信,我就会一遍遍地吻你,直到你愿意相信为止。”
『亚连,你还真是乱来呀……老头子大概会臭骂我一顿吧,但是现在的感觉真好……』
『……所以说,到底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不如说出来让我开心下?拉比哥哥结实的肩膀可以借给你,宽广的怀抱也随时向你敞开哦!』
『没想到,当初让人怎么都放心不下的小豆芽,如今也成为一棵了不起的豆芽菜了。』
『如果我说……我也喜欢你,想要拼上性命去保护你,你会接受吗?』
银眸攸然睁大,隔着数说不尽的时光,在那片封冻了十数年感情的翡翠湖泊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曾有人说,爱情是盲目的。
它使恋人们看不见周围。
而我说,你给予我的盲目,使我心甘情愿地坠入深渊。
脸上呆滞和迟疑的表情只停留了一瞬,便被一种融雪般美好的笑容所取代。简直像解脱了什么似的,再没有丝毫的困惑和迷茫——与方舟之战时,进入最上层的房间前拉比所见到的一样,骤然间破开了一切的黑暗,却也犹如一道光芒,脆弱得根本抓不住,仿佛转眼就要逝去了……
带着这样的笑容,他轻轻地抱住了拉比,额头乖巧地靠到了他的肩上。
“对不起。拉比。”
软糯可爱的嗓音让红发少年全身一震,心脏狂跳几乎跃出胸腔。
“——我相信你。”
“我……”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就仿佛电流突然通过脑部般,左眼的骤然发动打断了接下来的话语。
“亚连?”
“……是恶魔!”
数量惊人的能量反应,在科研室的方向,也是早上刚与瑞巴班长见面的地方——
两人对视了一眼,点点头,一前一后地朝外飞奔出去。
疾跑着穿过走廊时,遇到了手持文件夹的林克监察官。
“喂!你们要去哪里?”他喊道。
“是恶魔,恶魔来袭本部了!”
急切地脱口而出的话语让所有人都紧张起来,不知是谁拉响的警报声,瞬间响彻了整个黑色教团——
11 迷雾
禁止入内的警示栏仍横亘在入口,比起这些总被各地支部长们无视的路障,突然竖起在第五研究室大门内的黑色巨墙以一种绝对屹立的姿态阻止着所有人的进入,甚至屏蔽了内外交流的信号。
“可恶!这是什么东西!”抓起警示栏狠狠地砸向黑墙,撞击之下栏杆应声而断,黑墙却纹丝不动。
“拉比,退后!”
身后,亚连和闻讯赶来的老书人同时发动圣洁攻击,轰击的烟尘散去后,黑墙依旧毫发无伤。
“怎么办,要怎么才能进去呢!?”一想到门的对面都是科研班的成员,一群毫无战斗能力的普通人类,银发少年就不禁心急如焚。
危急的情势下,林克监察官好像想到了什么,向亚连招手道:“沃克,这边!”
“啊,好的!”
条件反射般,亚连已毫不怀疑地朝着林克指明的方向奔了过去,拉比犹豫了一下,想要追上他们的脚步,却被一脸肃然的老书人挡住了去路。
“爷爷?!这种时候就别闹了好吗!?”
“拉比,”老书人的眼神一如既往波澜不惊,命令的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留在这里吧,现在你过去只会碍手碍脚而已。”
“什么……?我……”
“难道不是吗?先不说你昨天好好的又受了伤,现在的是对恶魔的战斗,没有圣洁你能做得了什么?”
“可是……”
“照我说的去做!现在警报刚响,很多人不知道情况,你先去传达恶魔来袭的消息,然后再跟我们汇合。”
“啧……好吧,我知道了!”
看着拉比不甘地转过身飞奔而去的背影,书翁眯起老朽却锐利非常的眼,目光霎时变得十分深沉。十二年来,他一天天地看着拉比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从一个爱耍嘴皮子的臭小鬼长大成人,自然知道要怎样说这小子才会松口乖乖听话。
【不能再重蹈覆辙了,哪怕要老头子我搭上这条老命,书人一脉的传承也绝不能断掉。】
用随身的黑色哥雷姆接通传讯,老人说话的声音显得异常地沉重和沙哑:“科穆伊,我现在就赶去支援亚连·沃克……至于我那不成器的弟子,就交给你了。”
“——拉比先生,你要去哪里?”
由于个性风趣幽默,长得又帅气,拉比住院期间在医护室的年轻护士小姐中相当有人气,此刻看到仍包扎着不少伤处的他行色匆匆地准备离开,一位可爱的黑发女护士禁不住地出声想挽留。
“啊,已经通知完毕了,我要回现场去。”
不以为意地打开门,拉比轻快地回答。好不容易完成了书翁交待的任务,他现在一心只想快点回到亚连身边,而女护士抱有的小小心思,自然是被他忽略过去了。
走过的一路上都是身穿白色团服、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的团员。
他们听着高层发布的战事播报,彼此议论纷纷,脸上的神情却丝毫没有紧张感,对这些人来说,与恶魔作战仿佛只是圣洁适格者的驱魔师们的事,而他们,只需要完成神的指示、接受神的庇佑就足够了。
红发少年漠然地用余光扫了他们一眼,诚然如书翁所说,没有圣洁的他,连驱魔师也不是,即使进入战场,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会成为他们的负累。
但,要他什么都不做地等待着别人的保护和拯救?
开什么玩笑。
已经说好了不是吗。——即使拼上性命,他也要保护那家伙。
上一次正是自己大意地离开了他的身边,才会让少年因斯曼的死大受打击,满腔悲愤地面对着诺亚不逃也不躲,最后被穿透了心脏,差点因此而死。
很久后,在方舟上听说亚连的心脏曾被缇奇的魔宠蒂丝吃掉一部分时,他的心仿佛停跳了一瞬,惊怒的质问冲口而出。
“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没听你说过?!”
记忆里迪姆放出的影像中少年满身鲜血地躺在草地,双目失去神采的样子再一次地占据了整个脑海。接踵而至的是更深的懊悔感,连带着对“心”的疑问都差点抛诸脑后了。
曾经错过了这么一次,身为书人优秀的继承人、教团的现任驱魔师的他,如今又怎能容许同样的事再次发生?!
这样想着的拉比,眼前突然跃过一个轻盈的身影。
“李娜莉!?”
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的正是他们的驱魔师同伴,也是科穆伊室长最为珍爱的唯一的妹妹,被誉为教团之花的李娜莉。没有停下前行的脚步,女孩子对拉比出现在这里也显得十分意外:“拉比?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通知大家恶魔来袭的消息……李娜莉,你……光着脚要往哪里去?”目光往下,看到对方什么都没穿的双脚,拉比不禁迟疑地问道。
在去往日本岛的海上,LV 3的恶魔“画师”突然出现对他们乘坐的帆船进行攻击,在那场被逼入绝境的战斗中,李娜莉耗尽了所有力量,几乎为此而死。几近绝望的时刻,是Innocence化为柱状结晶保护了李娜莉,代价就是它在消融后再也无法作为装备型的黑靴被发动了。
回到教团后,拉比也听书翁提起过,由于同步率已低于10%,Innocence的结晶已被赫布勒丝收回了体内温养,也就是说,失去了武器的李娜莉,现在只是个毫无作战能力的普通女孩子而已。
“啊!你知道现在电梯停在几层吗?我要去赫布勒丝的房间……”
焦急地说着话的她没有看路,一下子撞进一个高个子男人的怀抱里。
被一双熟悉的大手扶稳,李娜莉视线往上,白皙的脸上不由得浮起了一丝羞窘的红晕。
“哥哥?!”
“拉比也在一起吗,那正好了。”
来人正是黑色教团的室长——科穆伊·李。这个卸下了平日里嬉皮笑脸的小丑面具的男人如今像一个真正的教团首脑一样神情肃然地站立着,身后站着一排高举长矛的护卫。
没等反应过来,拉比就和李娜莉一起被扭住手腕,推入了旁边一个的医护室,厚重的大门“砰”地应声而关,把他们留在了一片黑暗里。
“你干什么,科穆伊!放我们出去!”手脚并用地试图破坏门锁,大门始终纹丝不动。
——可恶,为什么又是这样!
一股无名的怒火涌上心头,明知毫无用处,拉比还是禁不住地握紧拳头使劲地对着大门捶打起来:“开门!让我去老爷子和亚连那里!他们都在和恶魔战斗,你把我关在这里算什么!?”
“拉比先生,请你冷静点。”
突然点亮的烛火照亮了昏暗的医护室。
借着燃烧的蜡烛,可以看到房内站着向来严厉的护士长和其他几个医生和护士,他们都围在一张躺着病人的床前,目光凝重地看向自己。
“这里是库洛利先生的病房,我们负责照看尚未甦醒的他,还请两位稍安勿躁,暂时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
话音刚落,门的另一边又传来了科穆伊毫无起伏的声音:“你们现在没有武器不是吗?这里的医疗区域张开了结界,是非战斗人员避难的地方,你们先留在这里,等找到神田和乔治,我也会把他们带到这里来。”
“开什么玩笑!所以早说了快点把武器修好啊!增派研究员不就可以了吗,笨蛋!”
又是一通猛烈的敲打,然而仅仅是发泄了怒火而已。对面的人沉默下来,其实就连拉比也知道,能够修复武器的研究员都在第5研究室里,在那几乎成为恶魔的巢穴的地方,如今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这时候迄今为止都未发一语的李娜莉突然说话了。
“让我去赫布勒丝那里,哥哥!是我的话,现在应该可以与跟圣洁同调参战,就像以前的制造驱魔师的实验一样……如果是适格者的我的话,只要让赫布勒丝将Innocence植入我体内……”
“别说傻话了!”门外的科穆伊断然地打断了李娜莉语无伦次的话语,声音显得异常激动:“那样的方法根本就没有同调的保证!万一失败,Innocence失控……”
“赫布勒丝说过必须有所觉悟,”少女的声音还在颤抖,语气却逐渐变得坚定起来:“Innocence一定是在考验我,只要我能显示出拼死的觉悟,一定能同调的……不,我绝对要做到,为了保护‘家人’……为了保护哥哥的话,我……”
对面久久地沉默。
“死了也没关系吗?”
声音低沉得就像燃烧殆尽后的灰土,门外的科穆伊终于说道。
“如果是为了保护大家和我,即使是牺牲了性命也无所谓吗?”
“不是的……哥哥……我……”突然怔忡的少女眼里浮起了泪花。这种未知的命运命中何尝不让她感到害怕,但是她同样害怕着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们会死去,就像哥哥珍视着她一样,这个有哥哥在的“家”,也是她最最珍视的事物啊。
“——!”
眼前李娜莉哭泣的样子和不久前所见的心爱的少年决然的微笑重叠在一起,拉比的眼睛一下子睁大,整个人愣在了原地——一个可怕的想法混合着心底不祥的预感击中了他。
有什么线索……
保护……牺牲……还有决意……?
为什么那个笑容会让自己感觉脆弱和易逝?因为那根本不是感觉,而是事实!
那个笑容里包含着一种悲壮的觉悟,带着将生死置于度外的决然,是为了解救被困在恶魔体内的悲哀灵魂,更是为了守护同伴和“家人”,为了守护第四十九个假名为“拉比”的他——
亚连是爱着自己的,并且这种爱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到了甘愿为他牺牲一切的地步!
一瞬间,惊喜又苦痛的感情淹没了他,就像一个在冬天瑟瑟发抖的人突然被扔进温暖的湖泊里一样,浑身上下的毛孔无一不充斥着畅快和酥麻的感觉,但同时那种不断下沉,就快溺死在深水中的无望感让他一时间难过得无法呼吸。
他甚至觉得自己像个害怕心爱的宝物受伤破碎的孩子,整颗心都小心翼翼地悬了起来,恨不能在此刻就将少年紧紧地抱住,哪儿都不让他去,也不让任何人抢走。
“哥哥……”李娜莉贴着门仍在默默流泪,而科穆伊压抑着伤痛的声音再次从门的另一边传来。
“就呆在这里吧,求求你了……”
门外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去,只留给房内的人死一样的寂静。
突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拉比无语地站在门边,脑中各种思绪纷乱繁杂,许多记录过的片段不断闪过,却没有哪一条是抓得住的。
总觉得,在什么时候,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对了,就好像与亚连一起在图书馆度过的那一夜里,不明身份的幽灵让他回想起来的记忆中与那个人的最后一面。和科穆伊所做的一样,曾经作为他的家庭教师的年轻人将他关在了一个黑暗的房间里,独自一人地离开去面对些什么……而后再也能没回来。
这些仅仅是破碎地残留在记忆里的碎片,难道也属于“里历史”的一部分吗?
因为跟恶魔和诺亚有关,所以才被“清洗”掉了?
“他”究竟是谁,是否也是个驱魔师?能够在黑教团的资料库里找到关于他的记录吗……
——那本记录着许多与他相处的日常的笔记里,始终没有提到过那个年轻人的名字,年幼的自己似乎对他十分崇拜,就连在日记中也将他尊称为“老师”……
没有名字就无从查起啊。
等等,老爷子似乎也认识他,说不定会告诉自己关于他的线索……?
啊,想到老爷子就气愤,果然一开始他的目的就是把自己支开!
话说回来,他和亚连不会有事吧……?
仔细想想的话,若真的如亚连所说,伯爵在江户折损了大半的兵力后,仍不惜组织如此规模的恶魔大举进犯,显然不是单纯的报复,而是有着明确目的的,说不定目标就是被科学班和教团视为打败伯爵、结束战争的关键性的“希望”——恶魔之“卵”?
在这其中,也必然存在着能统领众恶魔的“头领”,照伯爵的一贯作法,这个“头领”多半是为诺亚。
数之不尽的恶魔加上诺亚……啧,越来越担心了啊——
如果自己也有亚连那样开启方舟之门的能力该多好,这样就不会被困在这种地方,哪怕无法给予他实际的帮助,至少也能近距离地看紧他,不让他乱来。
还有昨天使用了“能力”从哈瓦德·林克口中套出的有关“第14个”的情报,如果属实的话,那多半……
拉比闭上眼,将痛苦隐忍在眼眉之下。
屹立了上百年的黑色教团里,似乎有一场阴谋在暗中酝酿,身处其中,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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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祭品
第五研究室中的战斗仍在继续,长时间地困在与外界相隔绝的医护室里,分秒的流逝已然失去意义。
——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地面突然传来强烈的震动。
轰鸣声在耳边嗡然作响,不管是医用推车,还是摆放着医疗器械的床头柜,全都站立不稳地翻倒下来,有护士尖叫着护住倒下的库洛利的输液瓶架子,另外一些医护人员则紧紧地攀附着手边的东西以免被震倒在地。
拉比反射性地将李娜莉护在身下,震落的吊灯刚好摔在少女刚才站立着的位置边上,破碎的玻璃渣子飞溅了一地。
这样强烈的震动,正是身为教团中流砥柱的三位驱魔师元帅——克劳斯·玛利安、维达兹·索卡罗、以及可萝德·奈因的寄生型拉乌·希敏共同攻击所造成的共震引起的。
潜入教团的“色之诺亚”露露贝尔比想象中的更难对付,她挟持了女驱魔师米兰达,并化为蜘蛛女怪的形态护住“卵”,使得三位元帅迟迟不能完成指挥部下达的破坏“卵”的命令。眼看“卵”就要被传入伯爵开启的27号方舟之门里,最终元帅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倾尽全力作出最后一击。
按理来说,如此强大的力量即使是善于变化成各种形态吸收和避开攻击的色之诺亚也无法抵挡,然而就在那电光火石的刹那,散发着紫黑色光芒的方舟之门已然完成了传送,带着几近破裂的“卵”,伤痕累累的露露贝尔慢慢地沉入门后的水域中,四周空气转化为水泡不断地上升。在她平静的脸庞上,既没有逃过一劫的侥幸,也没有终于得手的喜悦——在她心里,自己仅仅只是完成了主人交托的任务而已。
但当她重新检视“卵”被破坏的程度的时候,愕然的表情却突然出现在脸上,连带着漂亮的金眸也难以置信地睁大了。
“白色的……块?”
在色之诺亚怨恨的咒骂中,亚连·沃克从内部冲破了“卵”,横抱着米兰达·洛特一跃而出。
终于离开水面的少年“咳啊”一下吸入一口新鲜的空气,接着扭过头朝着克劳斯·玛利安的方向露出了专为师父保留的嫌弃表情。
“……您可真是太差劲了……”
明知道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带着失去知觉的米兰达冲进了“卵”之中,却还是毫不犹豫地以最大威力向着“卵”开枪——这种事也就这个恶鬼师父做得出来了。
“我这是信任你耶,笨蛋弟子。”红发的不良神父头也不回地笑道。
不管如何,现出了“L6”(Error)字样的紫黑色方舟之门的骤然关闭,让众人都松了口气。
既然“卵”也被破坏了,一击失手的诺亚就没有了再来进犯的理由,其余袭击本部的恶魔也已被元帅和驱魔师们全歼,这场战役至此,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被解救下来的书翁过来察看了米兰达的情况,幸而她只是昏迷而已——在这场战斗中,亚连和她都差点被露露贝尔抓走带到千年伯爵面前,如今两人都平安无事,可以说是相当幸运了。将米兰达交给身材高大的驱魔师马利照顾后,亚连脸上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卸下沉重的心理负担,他接下来准备去看看包括瑞巴班长在内的研究员们到底怎么样了。
——突然,脑内似乎响起了一阵孩童般的嬉笑声。
【嘻嘻……嘻嘻……嘻嘻嘻……】
在这个四处充斥着建筑的碎片和恶魔残骸的战场上,违和感使那不断回响着的嬉笑声显得格外诡异。左眼不知何时自己发动了,催促一般,引导着他看向那片弥漫着恶臭和血腥味的所在。
如花瓣般喷溅开的鲜红色。
亚连睁大了眼,一时间分不清楚自己所处的是恶梦还是现实。
在那血色中,原本破碎的恶魔肢体重新交缠、组合、分裂,最后在中心凝成一个巨大的、恍如圣母般双手合十的女性雕塑。很快,祈祷般伫立的雕塑震动起来,“嗡嗡”的颤音仿佛突然奏响的圣歌,浑圆的肚子中也慢慢浮现出了“4”的字样。
“LV……4……?”
——以数个研究员的性命为饵食,原本快要死去的恶魔获得了进阶,进化成了即使在书人记录的一百多年来恶魔与人类之战的资料中都未曾出现过的,LV 4的恶魔。
身体下意识地动了,银发少年翩然一跃,从高处落到雕塑前,挡住了身后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上、鲜血直流的人们。
从雕塑肚子中破壳而出的恶魔宛如新生婴儿,窥探地从裂缝间露出无机质的眼瞳。然而仅仅一眼,那个作为恶魔内核的灵魂就让亚连恶心得差点不受控制地吐出来。
从没有见过如此扭曲的灵魂……这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视觉和内心受到了强烈冲击的少年拼命捣住嘴巴,双膝跪地,眼里流下了泪水。
他向来是个爱哭的小孩。
四年前,他被克劳斯捡到是在一个细碎的白雪落得无止无息的冬夜。天很冷,他就这么枯坐在玛纳的坟前,小小的身体几乎被冻僵成冰块,脸上的泪水和鼻涕也都结成了寒霜。但尽管皮肤和肌肉早已经被冻得没有知觉,左脸上被划下的伤痕依旧痛得那么鲜明,提醒着他在不久前已永远地失去了挚爱。
克劳斯把那样的他带回了援助人马萨和吉吉的家中,然后进行了长达一个多月的拉锯战。不肯吃东西,因为脸红肿刺痛整夜整夜地哭叫,窝在床角不说也不动。他有时回想起来,会忍不住地怀疑自己的师父后来之所以总是变着法子折腾他,都是因为这段日子过得太憋屈的缘故。
那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某一天,克劳斯来到他床前对他说:“你不是喜欢玛纳吗?那你应该知道他的口头禅是‘不要停下脚步’……‘继续向前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想玛纳也不愿意看到。”
这是一个多月以来他第一次认真地与他对话,在此之前,这个名为“克劳斯·玛利安”的神父仅仅只是拼命地照顾着他,然后又因他的不合作而不断地冲着空气或者他的援助人嘟嘟囔囔地发脾气而已。
泪水再次流下,从那时起,空白了许久的大脑才重新开始了运作。
如果能成为玛纳那样的人,是不是就能代替他而活,代替他继续向前走?尽管知道这样的想法只不过是自欺欺人,但想要活下去,有时需要的仅仅是一个支点而已。
是以他戴上了名为“玛纳”的面具,这根本没什么,就连“亚连”这个名字,也是从曾经跟随玛纳卖艺的狗那里继承而来的。
【真正的自己,不过是个被遗弃的小鬼,是连名字都没有的赤腕。是个根本就没有任何存在意义的小孩啊。】
之后跟随师父四处旅行,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恢复后的左眼竟然有看见困在恶魔中的灵魂的能力,自此那些被捆绑在破布里悲鸣的东西,仿佛恶梦般缠绕了他整整四年。
杀的人越多,恶魔就能进阶到越高级,作为内核的灵魂同时也愈加扭曲。
如果玛纳没有被我杀死,是不是也会像这些困在这些恶魔体内的灵魂一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仍在呆呆地发怔间,有人颤抖着用手覆上了自己镶嵌着十字架的手背。那是两度受到重创的科研班成员之一——小个子的乔尼。几乎难以动弹的他泣不成声,祈求般地重复着“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亚连……救救大家…………”
“大家?”从雕像背后走出的LV4语调里透着孩子般的无邪,说出的话却异常冷酷:“啊,差点忘记了,这里是黑教团的本部。在这里……还有门的背后,有很多很多的人类吧?”
“就让我来实现吧。所谓的‘杀戮兵器’的存在理由。”
【如果说恶魔的存在意义是杀戮,那么我的存在意义,一定是阻止其杀戮吧。】
亚连闭上眼,右手覆上乔尼的手将它缓缓移开。再次睁开时,依旧饱含着泪水的银眸已经重新燃起了斗志。他抓住左手,镶嵌在手背上的十字架发出了耀目的绿色光芒,转瞬间整个左臂就化为了一柄白色的重剑。
“你休想,再杀死任何一个人——”
黑暗中,仿佛有人在嗤笑。
对……就是这样……
为了守护你好不容易才“偷来”的一切,拼尽全力吧……
只有这具肉身,才是真正属于你的东西……
所以,就这样奉献出自己的血肉,作为我重生的祭品吧——
同一时间,就好像感应到什么似的,拉比抬起头。
震动似乎已经完全停了下来,因为吊灯和壁灯基本都在刚刚的地震中损毁的缘故,室内又变得一片黑暗,护士长再一次地点亮了烛台,过来查看他和李娜莉的情况。
“你们没事吧?”
刚想回答说没事,被自己护在身下的少女就吃惊地叫道:“拉比,你的手臂受伤了!”
“不必在意啦,这样子的小伤口……”他赶忙微笑道。
目前没有传来任何关于警戒结束的讯息,说明战斗还在持续着,从自己离开的时候算起,大约已经过了一个白昼了,照一贯的情况,亚连现在应该早就精疲力竭,伤痕累累了吧;而自己还平安无事地在这里,仅仅是被掉落的灯具划伤了这么一道的口子,又能算得了什么?
“你在耍什么帅啊,赶紧过来,我给你包扎!”
哇……不愧是传说中的“鬼之护士长”,生气的脸好像日本传说中的恶鬼耶……
嘴角抽搐地接受了包扎,叨念着“一个两个都不注意保护自己”的护士长似乎仍未满意,又关注起李娜莉光着的脚来,脱下自己的靴子非要她穿上。
就如拉比所想的一样,第五研究室内的战斗仍在持续着,亚连挥舞着神之道化不断地砍向恶魔,对方却如同嬉戏般一一闪躲过去,只留给亚连深深的无力感和压抑感。
还没等下面惊呆的人们反应过来,似乎终于玩腻了的恶魔屈起中指,一道白色的光从掌中闪过,瞬间凝成的光弹正面击中了少年的胸腹。巨大的冲击力使得亚连像陨石般向后弹飞出去,直至后背撞上近百米远的研究室的边缘——突然弥漫开来的尘土中,墙壁竟沿着他的周身被撞出了一个深深凹陷的塌口。
尽管有着神之道化的保护,亚连还是觉得自己的肢体和内脏都在强烈的撞击下完全破碎了。他吐出一大口血,就像一只被折去双翼的蝴蝶般,颓然地正面朝下摔倒在架空通道的边缘。
紧接着,让人晕眩的尖啸声响彻了整个研究室。
在这种强烈的声波攻击下,仍然活着的人们纷纷跪倒,痛苦地捂住耳朵,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声波攻击似乎可以干扰到驱魔师与圣洁间的同步率,波提耶元帅保护着地面上的伤者的“抱拥之庭”枝叶很快纷纷枯萎,露出了其中被恶魔重伤后排成一排等待守化髅检验的科研人员来。这一目标太过明显,恶魔扇动着翅膀飞向波提耶元帅的所在,挥出一拳直直地击打在地面上。
冲击之下,瞬间崩毁的地面快得甚至让人来不及作出反应。
就在那大地如同鳞片般在烟尘中片片裂开的同时,大量挟着高温的建筑碎块四处飞溅开来,亚连艰难地睁开看着这一切,眩目的闪光中,似乎有什么冲着他直直地飞撞过来。
“锵!”那段扭曲的铁管瞬间被劈为两段向两边摔飞出去,袖中弹出军刀的青年监察官看起来松了一口气,在亚连的旁边跪坐下来,捂住自己仍未从恶魔的音波影响下恢复过来的头颅。
“林克……”
对着气若游丝地喊出他的名字的少年,他仿佛明白了什么似地,用一贯平板的语调解释道:“现在还不能让你死。”
力若千钧的攻击过后,科研室的地面只余一个火山口般的巨坑,坑底熊熊的火焰燃烧着,犹如地狱里业火焚烧的景象。LV4的恶魔俨然还未尽兴,像捏死蚂蚁一样把被困在结界中的守化髅们都杀死后,它来到标记着“26”号,阻挡在科研室和通往总部的过厅的黑色方舟之门前。
“就全部都杀光好了。”恶魔喃喃自语着,原本固若金汤的大门缓缓地向下消去,露出门外或惊疑或惶恐的守卫来。
“不……要……拉比还在……那里……”
渐渐失神的灰眸里含着泪水,疼痛似乎都要随着意识的模糊逐渐远去了。
轰鸣的爆炸声开始不断地在总部之中炸响,而在那有如人间炼狱般的第五研究室中,高高的架空通道之上,只孤零零地回响着监察官哈瓦德·林克惊慌地呼唤“亚连·沃克”的声音。
13 交汇
“恶魔从第五研究室向着总部内部发起进攻,第五研究室已遭毁灭,恶魔正向实验室外进发,再重复一遍……”
“恶魔……”拉比看了脸色凝重的李娜莉一眼,就知道她和自己都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如果敌人的目标一开始就是总部,那一开始时根本就不必费心把研究5室与外部隔绝开来。而如今虽然通报说恶魔进入了总部,但在没有诺亚、且总部有元帅驻守着的前提下,似乎也不足为惧。
但接下来新进的一条播报使他半悬着的心一下子被绞紧了。
“恶魔似乎已经进化到了LV4,无法确认第五实验室内的驱魔师安危……”
“什么!?LV4!?”
翡翠绿的眸子剧烈收缩,那股从上午开始便一直萦绕于心的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了。从来没有听说过的LV4,全毁的第五实验室,还有安危不明的驱魔师……难道……!?
拉比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是用医疗器械撬门试试?还是干脆用肉身撞击的力量将门冲开会比较快呢?
正当他下意识地开始寻找着撬门工具,面前一直紧闭着的大门却霍然地由外朝里洞开了。
“你是……”
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长官模样、留着小胡子的男人。从他领结上的通讯机中,传出了科穆伊断断续续却清晰无比的声音:“……听从我的指示,从方舟3号门前往亚洲支部避难……在这个第五研究室的驱魔师安危不明的现在,我们所要做的首先是保护Innocence,避免全军覆没……从这个本部……撤退吧!”
“咔”地一下关闭了通讯机,男人如毒蛇吐信般危险的眼睛紧盯着李娜莉,说道:“听到了吗?似乎是打算用赫布勒斯作为诱饵,带着Innocence离开呢。”
少女睁大惊恐不安的双眼,全身颤抖着,似是被气势汹汹的男人吓到了,又似是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击到了,她呆怔着,没有立即地作出反应。不满于她如此的表现,咄咄逼人的长官又踏前一步,大力地抓住她的肩膀摇晃道:“李娜莉!你是没听见吗?恶魔就在外面,驱魔师应与之战斗的敌人就在外面啊!”
突然,他的抓着李娜莉的右手被另一个人制住了。
“书人继任者……”制止了他逼迫着李娜莉的动作的,正是书人继任者的拉比。两人在并不太亮的光线中大眼瞪小眼了一会,仿佛要吐出一口淤积在胸腔里的闷气般,小胡子长官——玛尔歌姆·C·鲁贝里亚最后说了一句话:“你那是什么眼神……”
这时护士长走上前将仍在颤抖的李娜莉搂入怀中,无畏地迎着鲁贝里亚长官逼视的目光说道:“长官!室长的命令是避难!身为团员,我们要遵守室长的指挥!”
“黑教团是教皇的军队。驱魔师应该听从教皇的命令。”
“请不要把这些孩子当成工具对待!请你出去,离开这里!”
“李娜莉,过来!使用你进化后的Innocence,或许能够对付LV4!连驱魔师都要被保护算怎么回事?”
听到“保护”两字,未来书人眼神里警告的意味更浓了。他并不是不清楚中央厅是怎么看待驱魔师的,不仅教皇,所有上位者都是如此,军队不过是他们争权夺势的棋子,如果军队中的士兵受伤,更换就可以了,就算被敌人摧毁,全军覆没,对他们来说,重新建立一支,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办到的事。
在科穆伊接任黑色教团前持续了近百年的驱魔师实验就印证了这一点,在强势的权力压迫下,没人会关心驱魔师和实验的对象是否会受伤流血,是否会痛苦绝望,甚至是否会遭受被圣洁咎落的悲惨命运。
“恶魔只有驱魔师能破坏啊,你们不去战斗还想怎么样!”
“住口!”听到这里,拉比终于无法忍耐地出口呵斥了。
他的眼神变得狠戾起来:因为这个“只有”,过于沉重的负担落在极少数的人身上,为了守护身后众多无辜的人类,每次都伤痕累累的亚连,即使身体破碎,即使大口吐血,仍然无畏地举着武器冲向恶魔。
凭什么!?像这些躲在背后,一昧推着他走向战场的家伙,到底有什么权利……!?
鲁贝里亚看了拉比一眼,这回他没有说什么,显然,他目前的关注点不是拉比。
——不行,这个人的意志相当强大,单凭左眼的话并不足以……
在这无言僵持之际,李娜莉却仿佛想通了什么一般,慢慢地脱下了不久前刚穿在脚上的、护士长的靴子。向前迈出一步,尽管仍然害怕得像全身发冷一样颤抖着,她却开口拒绝了护士长的挽留。这个在拉比眼里向来无比坚强的女孩子流着泪回过头说道:“从哥哥来这里的一天,我就知道自己逃离不了了……所以我放弃逃离,成为驱魔师……这就是我的……命运……”
——曾几何时,科穆伊·李是为了守护她才来到这里,而为了保护哥哥,她却也心甘情愿地呆在了这个名为“黑色教团”的牢笼。
明明是走向更加敞亮的房外,少女悲哀的背影却仿佛是在走入深深的黑暗之中,拉比眯起眼,分明从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少年的影子。
【正因为知道你的微笑和泪水之下埋藏着多少自我牺牲的坚强,所以才不忍心让其他人和你一样,如此义无反顾地走向黑暗之中啊。】
护士长焦急的呼唤和哭泣犹在耳边,拉比不禁咬紧了牙。
如果现在去第五研究室寻找亚连的话……他见到自己会不会因为自己对李娜莉的事情坐视不管而感到失望?如果……如果他依旧活着的话,他应该会前往赫布勒斯的房间……那个保存着黑教团历来收集的所有Innocence,目前最可能成为LV4恶魔的目标的……最危险的所在!
“啧……可恶!”
不顾护士长在身后绝望的呼喊,他拨脚往外跑去,顺手夺走了门卫手中的长予。比起自己一个人无头苍蝇似地乱转,跟在鲁贝里亚后面说不定反而能更快地到达战场,与亚连他们碰面!
亚连,还有老爷子……你们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总算赶在最后一刻踏入了电梯。可不料在地震中被损坏的电梯并不是那么好乘坐的,一阵完全失重的下坠之后,电梯总算在猛然被压缩的空气及电梯井底部的缓冲器的共同作用下停在了离地三尺高的地方,没有直堕到底地把电梯里的三个人都给摔成肉饼。
鲁贝里亚率先从电梯上跳下来,对于拉比最终跟上来这件事,他显得相当之不满:“你来做什么?书人继任者?”
“咦——”
糟糕,是先找个理由糊弄过去,还是干脆装傻算了?
没等拉比烦恼出个结果,鲁贝里亚就转过写满讽刺和不屑的脸继续道:“哼……是为了‘记录’吧!所谓的书人,根本就是战场上逐臭的苍蝇……算了,反正有‘规约’在先,就随便你吧!”
“那就多谢啦。”
还帮自己找好了应对老头子的理由,看来这位眼神凶恶的小胡子长官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嘛,只是这个语气,怎么听都像一个傲娇的女孩子冲着自己的意中人说:“拿你没办法!”
哈哈……这……绝对是自己想多了。(黑线……默……)
“拉比……”
从李娜莉担忧地投来的目光里,拉比读懂了她的意思:“放心吧,我不是来阻止你的。——只不过,现在就让我陪着你一同前去好了。”
说话间,走在前方的鲁贝里亚再次接通了通讯。通讯的对象竟然是赫布勒丝,从对话的内容看,确实如之前预料的一样,Innocence作为必须带走的东西引起了LV4的注意,很快地LV4就要追击室长来到赫布勒丝的所在了,如此紧迫的情势,很可能根本就不存在让李娜莉与Innocence同步的时间。
鲁贝里亚与赫布勒丝对话的期间,“命令”和“族人”的字眼不断被提起,这引起了拉比的注意,联系到不久前书翁曾对他说过的,有关于鲁贝里亚家族的传闻,曾经献出的“圣女”……鲁贝里亚一族男人们在中央厅无可动摇的地位……身为“圣女”血族的“义务”……还有持续了近百年的实验……
“长官,你又是为了什么而留下来的呢?”意识到时,问题已经脱口而出。
“……什么?”
“我是问,现在的你又是为了什么而四处奔走?”
“那还用说吗?除了打倒‘伯爵’之外——什么都没有。”那双凛然以对、闪着尖锐光芒的眼睛,或许也曾带着无比的愤恨看向那些残忍地扼杀了他少年时期所有的感情和希冀的人们,而如今,这憎恨的目标全部指向了造成家族根本不幸的源头——“千年伯爵”。如此坚定和明确,确实不是那种会被轻易穿透防线,操控在手中的小角色呢。
“嗖——”刚从地下楼道的门进入赫布勒丝所在的地底,一股仿佛强力弩箭破空时产生的长长的震颤声就从头顶传来。
LV4!
那个有着恍若人类幼儿的形态、拥有传说中的“天使”般的光圈和翅膀,却无比丑陋的怪物全身笼罩在一个防御的光圈之中,以惊人的速度于穹顶之上直冲而下,在它手心一团白色的光芒飞速地聚集成形,电光火石间便以雷霆万钧之势地撞上科穆伊所在的传送台。
轰——!
仿佛断线的纸鸢般,传送台在轰击之下直直地从半空中跌落下来,在赫布勒丝透明而巨大的身形边激起一阵烟尘。
“哥哥!”
“我过去看看!”毫不犹豫地从台上跃下,拉比向毁坏的传送台跑去。只见烟尘散开后,废墟中共爬起了四个人的身影,而其中有两人很快就如沙子般崩落散去了。
“!!”没给拉比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时间,原本远在高空中的恶魔已经快要飞到眼前。下意识地举起长矛以防备之势将科穆伊挡在身后,后背却猛地跟另外一人撞上了。
“阿优……连这个时候你也要跟我抢啊……”
“虽说很想叫你“滚”……但就烦人程度而言你也不逞多让嘛。”
“嘻嘻,这个时候还有空斗嘴,你们还挺有趣的~~~”
不知是真的觉得有趣,还是不屑于在连圣洁武器都没有的他们身上浪费能量弹,恶魔竟赤手空拳地攻了过来。
这是拉比第一次近距离地感受来自LV4的压迫感和力量。如果是LV2,不,就算是LV3,在没有武器的情况下他也能抵挡一二,至少能为李娜莉与Innocence同步争取上一些时间,但几秒过后,他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LV4拥有的力量根本是普通人无法抵挡的,他和神田都被其轻松地打落在地,途中恶魔甚至还远距离地发出一枚光弹,击倒了正要为李娜莉进行同步的赫布勒丝。
“可恶……”
撞在建筑碎块上的疼痛让拉比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他挣扎着想要再次站起来,却看见恶魔朝着李娜莉所在的方向飞去。
——难道,又要再次陷入绝境之中了吗?
突然从天而降的白。
与其说像黑暗中飘落的雪,倒不如说是一只轻灵翩动的白蝶。
望着那样的景色,很多教团中的亚连·沃克的狂热爱慕者们就会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无可救药地迷恋上那个少年——正是所谓的吊桥效应。
他就那样借助着道化之带的能力从高处跳落下来,挟着呼啸的气流落在地面,原本用脚踩着李娜莉的LV4反射性地飞速退开,避过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击。
“亚连·沃克……!?”鲁贝里亚首先失声叫了出来,很显然,这个历经波澜而面不改色的男人,此刻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因少年的突然出现而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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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章全名为:交汇的命运。
14 真相
虽然LV4的恶魔也因亚连的突然出现吃了一惊,但很快它就镇定下来,在空中诡异地打着旋儿道:“啊咧?原来是你啊?明明都把你打得爬不起来了,想不到还可以这样动啊~”
听到恶魔的话,拉比才注意到少年黑色的礼服上全是尚未干涸的血迹,四肢包括躯体都用道化之带紧紧地绑着,挥剑的动作也有些不自然……对了,简直就像木偶剧的提线木偶一般——这家伙根本已经完全失去了身体的行动能力,之所以还能站起来,是使用了铠甲型道化之带的能力……!!
混蛋!!怎么会这样!!这家伙是不要命了吗?!
到底是什么让他在遭受这种重创,身体破碎如斯的惨状下还强撑着来到这里?
拉比不敢想象。
“啧!可恶!”
艰难地捂着手臂上仍在流血的伤口站起来,他朝那个和恶魔交战在一起的背影大声吼道:“亚连——!!如果你敢在我面前死掉的话,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死也不放过!”
吼声中,就连泪水都快要落下来了。这番越过书人界限的表现,如果被老爷子知道的话绝对少不了一顿飞踢和暴揍的教训,人证物证事实俱在,简直无可辩解。可是此刻满溢心中的疼痛都仿佛被少年那木乃伊一样破破烂烂的样子激发了似的,像针一样刺进心里,比身上的伤要难过千倍、万倍,再不呐喊出来,他就要疯掉了。
少年的脸在面具下看不清表情,与恶魔的战斗甚至让他无暇分心说话,但从他的背影里拉比却生生地读出了欣慰和放松,还有一丝微不可觉的颤抖。
在赶来的亚连暂时抵挡住恶魔之际,李娜莉所在的台子上突然发出耀目的绿光,吸引了一旁同样担心着亚连身体状况的科穆伊·李的注意。
“李娜莉?开始与‘黑靴’产生共鸣了吗?”
声音里有那么显而易见的担心和心疼,就跟自己此刻心中不停回转着的一模一样。
拉比不由闭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气,背靠墙壁轻声地催促道:“去吧,科穆伊……你应该知道,她是为了你而活的……去陪着她吧,你是她哥哥啊……”
“我……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
眼看科穆伊上前一步又止住,后面另一个伤势恢复得七七八八的人再也看不下去了,他飞起一脚狠狠地踹在科穆伊的屁股上:“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呢……你个妹控!”
“神……神田……”
“磨磨唧唧听得人都烦死了!你这家伙,当初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加入教团的?”
似乎因为神田的话而回想起了什么,科穆伊终于再一次地站起来,跌跌撞撞,一瘸一拐,茫然却努力地朝着将Innocence捧在手心的少女走去。
“——不愧是阿优,怎么想就怎么做,这份男子气概真是让人羡慕啊。”
身后传来了红发少年带着一丝笑意的声音,神田优不禁狐疑地转过了头。
“死兔子说什么呢……不准用那个名字叫我!”
“说得对,我也……”脸上一派释然的神色,拉比伸出手摘下了覆盖在右眼上的黑色眼罩。
从不示人的眼罩之下,并没有预想中的黑洞或者伤痕,有的只是和左眼一样完好地闭合着的右眼。
“喂……你……”
慢慢张开的眼中潋滟血色如彼岸花般艳红,很多年以后,神田优回想起那时候看到的那只右眼,仍会联想到那传说中开在黄泉和鬼途边,明明是为了接引灵魂而生,却也象征着死亡和悲凉的花朵。
“我也要到亚连那里去了。”
回首的人虽然在笑着,围绕周身的强烈压迫感却让人动弹不得。那只眼睛,到底是什么……?既然能看见,为什么又要刻意遮掩?还有这股让人全身发冷的感觉……看着红发少年离开的背影,神田优不禁愣在了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上下翻飞地在空中与恶魔搏斗着,亚连脸上没有表露任何情绪,心中却越发焦急。
虽然勉强用道化之带让身体有了行动能力,但全身和内脏的疼痛却是无法减轻的,每牵动一次便是入骨的疼痛,不知何时,他可能就会被彻底地疼昏过去,人事不省,任由宰割。
昨晚所做的恶梦还历历在目,没想到仅过了一天,就几乎全都变成了现实,眼前的景象甚至比恶梦更为可怕。研究室里的所有人都已葬身火海,如今教团中拥有武器的驱魔师就仅剩他一人了,如果他退缩或倒下,人类可能迎来最终的覆灭,那样的话,不单已死去的人,如今还活着的人到最后也无法逃脱。
所以哪怕是死……
『如果你敢在我面前死掉的话,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想到拉比的喊话,银眸瞬间睁大了,黑暗冰冷的内心升起了一丝温度。如果能活下去的话……拉比,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呢。还没有好好地回应你的告白,还没有告诉你,“和你一起,继续走下去”,这是现在的我最想实现的愿望。如果可以……真不想让你感到失望啊……
LV4仍然不可战胜地强大,几个回合下来,亚连都没有找到攻击的机会,反而被压制得死死的,似乎是为了更多地折磨他似的,恶魔没有立即下狠手,每次出手都留给他防御的余地,这种猫捉老鼠般的嬉戏对于已经重伤的他几乎等同于凌迟,时间愈长,就愈加绝望。
又是一记光弹正面袭来,亚连咬紧牙关,用神之道化化出的光盾抵住那强力的能量攻击,脚下的靴子在冲力之下与地面磨擦着,不断往后滑去。
——突然,从身后伸出的一只右手与他一同握住了神之道化的剑柄,与此同时,另一只左手抵在他的后背,止住了他在冲击下不断后滑的趋势。
“拉比……?!”
被叫到名字的人并没有看向他,能量与能量的碰撞使得气流十分缭乱,未被束起的红色发丝被风吹得飘飞不己,但从这样近的距离,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戴着黑色的眼罩。
“攻击这里,可以破解。”非常简短的句子,完全不同于平时的滔滔不绝,听起来近乎一个指令。
亚连不由自主地顺着对方的导引在重压之下将神之道化偏过一个角度,只见光球爆出的能量发出“嗞嗞”的声音,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神之道化所抵住的能量波动竟然如同被破开一般,沿着神之道化所形成的能量壁呈椭圆状向后飞散开去,乃至于完全消失了。
“消失了?你们做了什么?”看到自己放出的能量球竟然被抵消分解,恶魔又惊又疑,从空中俯冲过来准备再次发起攻击。
“正好了,‘停下’。”
在那不足十米的距离里,恶魔终于看清了那个不久前被自己轻易打败、而今却与战场上唯一一个拥有武器的驱魔师站到了一起的红发少年。俊朗的脸上神色冷冷的,嘴角带着一丝睥睨人世的嘲讽,左眼是平静的翡翠色,右眼却是目空一切的血红色。刚刚响起的“停下”两字仿佛蠕虫般透过耳朵钻进脑子里,恶魔艰难地转动头颅,就像转动被锈住的关节一样,发出了“咔咔”的声音。
“你们……这是……”就这么悬停在空中全身颤抖着,关节不断发出“咔咔”的声音,恶魔仿佛被看不见的锁链锁住了般,样子十分诡异。
“真相之眼……!?传说中‘看破一切,号令众生’的存在……!不管怎样都搜寻不到的东西,竟然是落在了书人一族的手上吗!?”不可置信的惊讶之后,狂热的神情出现在鲁贝利亚的脸上,那闪着贪婪之色的眼睛看起来甚至比守财奴见到了闪闪发光的金子还要颠狂几分。
“这……可真是莫大的惊喜啊……!……哈哈哈……”
喝下液体化的Innocence后,李娜莉就陷入了昏迷和全身出血,倒在科穆伊怀中。而此刻抱着她的科穆伊清楚地见到眼前这一幕,又看到鲁贝里亚如此表现,不禁更深一层地皱紧了眉头。
拉比……
为什么……
如果只是为了教团,大可不必做到如此的程度,难道你忘了书翁的告诫了吗?
——即使人类遭受灭顶之灾,书人自身的存在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而将这样的东西现于世人之前,势单力薄的你和书翁所面临的,很可能会是一番腥风血雨的抢夺啊……
“被抓住了……一点都不好玩……”虽然全身都被制住了,头颅和手掌的部分似乎还能小幅度地转动,如此的话,干脆就将能量弹全部放出去,大肆破坏一番,把这些家伙全埋在废墟里好了……这样考虑着的恶魔,嘴里和掌中开始凝聚光弹。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黑影猛地从高台上跃起,将悬在空中的恶魔踩在脚下,同时长刀向下狠狠地插向恶魔的后背。恶魔的“皮肤”相当坚硬,长刀刺在上面根本无法穿透,反而受不住冲击节节断裂了。但是猛然跌落在地使得恶魔的光弹最终没能弹射出去,在它口中和掌下爆裂开来。
将恶魔击落的神田抱怨地“啧”了一声,大喊道:“拉比!豆芽菜!”
台子上有两个身影应声一跃而起,共同握着神之道化向着在地上滚着翻了个身的恶魔插去。
“呜!”重剑并未如想象中一样没入恶魔的躯体,恶魔用双手死死地抵住贴在胸前的神之道化,扭曲的脸上现出一丝狰狞的笑容:“你们是奈何不了我的……”
突然,一个轻灵的身影像叶子一般飘落下来,穿着长靴的脚踩在神之道化的剑柄上。
“不可原谅……竟然把我们的‘家’弄得乱七八糟的……”
这样说着的少女,黑靴上化出黑色的蝶影,转瞬间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遥远的高空发出空气震动的嗡鸣声,李娜莉的身影势如破竹地从头顶直冲而下,黑靴再次落在神之道化的剑柄上,这回,重力和冲撞力使得恶魔的双手再也抵挡不住,神之道化如同一枚楔子一样钉入LV4的胸腔。
“唉呀,看来这里是没有我们出场的机会了。”
熟悉的狂妄自大的语调。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是克劳斯·玛利安高大的身影,虽然衣服烧焦和磨烂了不少使他看起来有点狼狈,但他的出现还是让在场的人都呆怔住了。
“克劳斯……?真的是你吗?”
对着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的科穆伊室长,克劳斯一反常态地没有出口调侃,用通讯机与他对话道:“科穆伊,中止撤退吧。那个叫米兰达的女驱魔师停住了时间,现在那些还活着的家伙都在大火中等待援救呢。”
听到他说的话,仍然呆呆靠着拉比和神之道化勉强支撑着的亚连泪水突然流了下来。
“大家都还活着吗……太好了……”
“可恶!可恶!讨厌的驱魔师!你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我要把你们全都给炸死!!”
被神之道化楔在地上的恶魔恶狠狠地咒骂着,身上开始发出亮光,它的体内仍然存在着巨大的压缩能量,如果在此暴开的话,在场任何一人都没有可能幸免。然而有人比它更快。“啪啪”地几声枪响过后,数个无头天使的徽章在恶魔身上显现,恶魔的身体开始变形,膨胀,拉比圈着亚连向后退开,神之道化从恶魔体内拨出的瞬间,那个恶梦般的LV4终于龟裂成了碎片。
“真要炸的话,就不要说出来啊。基本上,这里的其中一发子弹是帮教团的那些人报仇啦。至于其他的,算你弄脏了我衣服的惩罚。”红发的不良神父带着可怕的微笑着说完这句话,突然又转向亚连,目光扫向单手搂着他的拉比。
“笨蛋徒弟,你怎么跟个男人搂搂抱抱地靠在一起?”
“呃……这个是……”
“说起来——这个脏兮兮的‘东西’不是书人继任者嘛?”
不知为何,解开眼罩后的拉比变得异常沉默,按以往的情况被说成这样他至少会受伤地吐槽一句“说得好过份!”,而今,他却只是微微地抬起头,表情一片空白地看向盯着他的克劳斯。
“……真相之眼?原来如此,不愧是书人一族,果然大手笔啊。”
眼里有微不可觉的震憾,克劳斯撇了撇嘴,收了枪转身道:“那你们慢慢玩吧,看着肮脏的东西太久,我的眼睛可受不了呢。”
也不知他所谓的“肮脏的东西”,到底是指身上到处都是伤口,破破烂烂的他们,还是那只名为“真相之眼”的诡异眼瞳。红发少年下意识黯然地捂住了右眼,觉察到气氛的不同寻常,亚连仰起头,轻轻地将手覆在那只捂着右眼的手背上,指尖与指尖相碰,而后温柔地缠绕。劫后余生,很多事情都开始慢慢看淡,于是他迎着拉比看向他的目光,微笑着说出了真实的想法:“虽然颜色跟想象中不一样,但是,很漂亮呢。”
神之道化早已解除发动,少年的银发垂落下来,在汗水和血液的浸润下纠结成团,向来白瓷如玉的皮肤上也尽是伤口和尘土。尽管这张笑脸看起来无比狼狈而又惨兮兮的,但在拉比眼里却仍然是什么都比不上地美丽和可爱。他在心底疯狂地叫嚣着我爱你啊我爱你啊,眼里和嘴里却小心翼翼地、不敢言说哪怕一星半点。
最后他总算开口说了一句:“你累了,睡一觉吧。”
将沉沉睡去的少年打横抱起,拉比就像那天穿过不断被科穆伊EX-0炸出深坑的研究室一样穿过堆满断壁残垣的地底。所有身边叫喊忙碌着的人都化作没有意义的虚影,唯有怀中依偎着自己的少年的体温让他感觉到一丝仍在世上存活的真实。
在他背后,四处奔走的人群中,有三个人默默地注视着他们离开,各自的眼神里都分别地隐含着只属于他们自己的、迥然相异的情绪和内容。
“你……本不应这么做的……枉费书翁和教团的室长这么辛苦地替你保守这个秘密……”穿过空无一人的长廊时,心底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就是亚连体内的第14个诺亚吧。”
“什么……!?你怎么……”自出现以来,声音第一次露出了惊疑,殊不知这恰好等于间接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我怎么会知道是吗?无形无体,只在我和亚连接触时才会出现,拥有控制方舟之门的能力,并且对诺亚和书人的秘辛了如指掌的,除了你,不作他想。换言之——你露出的马脚也太明显了。”
“……”
“而且不久前,从那个名为林克的监察官嘴里,我还得到了一些有趣的情报……”
“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第14诺亚无论如何都无法被‘杀死’的原因,是因为能通过一种方式‘转移’。你这次选中的目标是我吧?”
“——那你应该也得知,作为唯一一个背叛了千年伯爵的诺亚,我一直都在与他对抗的事了?你虽然也是驱魔师,但却不像其他天天把‘神’挂在嘴边的家伙那么讨厌呢,不如我们联手如何?这样的话,你也可以将这个少年从中央厅的监控中解脱出来了。”
“别开玩笑了!”对于14诺亚设下的语言陷阱,拉比呵斥道。他的语调渐渐变得冰冷:“从以往‘转移’的记录来看,除了要让‘宿主’与转移对象频繁接触外,还需要‘宿主’死亡,‘转移’才能完成吧?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次亚连伤成这样还挣扎着继续战斗——多半也是你在从中作梗吧?”
沉默了一阵,声音吃吃地笑了。诡异地回响在心中的笑声简直令人寒毛倒竖。
“不愧是书人的继任者,比起一般人,头脑确实要灵光得多。但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阻止我了吗?毕竟‘转移’已经开始了啊。你没有忘记之前的那个吻吧?这是你们自投罗网……至于这个现名为‘亚连·沃克’的少年,让他作为殉道者在与恶魔的对战中死去,说不定还更幸福一点……”
“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
“呵呵……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留下一丝令人压抑的气息,声音诡笑着,再一次地消失在了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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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写到这了(趴)
勇哥儿和林克抢了你们的戏份对不起……
糖和刀还在后面,敬请期待。
15 征兆
“好不容易见到了面,就没有什么要叮嘱一下的?真是无情的师父。”
“啊啊,烦死了……下令禁止我跟他接触的,不就是你们吗。说起来你那个古板脸的部下呢?干嘛这时候把他召回来了?不是说好24小时监视的嘛?我不知道中央厅的人竟是这种说一套做一套的作派。”
“鲁贝里亚长官……”
伸手制止了身后的双黑痣青年,鲁贝里亚的脸上并没有半分被顶撞了的尴尬神色,相反,像在家人面前一样,他的语气徒然变得亲切起来。
“马利安元帅,刚刚你也看到了吧……久未现世的‘圣物’,竟然在这个千年伯爵气焰日益嚣张,而我方驱魔师始终数量稀少、战力难以提升的关口,于一个驱魔师的身上出现了,不觉得这简直就像‘神’的意旨吗?……”
“哼……‘神’?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从你嘴里听到这个称呼。”
红发男子冷笑道。
“而且驱魔师什么的,那可是书人……弄不好的话,就算加入伯爵那方,也不是没有可能。”
“马利安,这是你的真心话吗?就连我也看出来了,那个书人少年跟你弟子的关系不一般啊。”
克劳斯·玛利安低头抽着烟卷,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不值得他放在心上。然而事实上,从余光里,他一直注意着那个抱着亚连的红发少年的身影,直至其消失在通往电梯的大门里。
而这个自他回归后就一直一脸阴沉傲岸,言语间总带着“抓到你把柄了”的洋洋自得的长官,现在之所以会和颜悦色、耐心十足地与他闲聊的原因,无疑跟这个有着“真相之眼”,又与自己的徒弟形影不离的年轻人脱不开关系。
关系……不一般吗……
缭绕的烟气中,仿佛又看到了那天的情景。
方舟之上。
正当他准备一击解决“乐之诺亚”的时候,伴随再次崩毁的地面,千年伯爵突然出现,并救走了“乐之诺亚”。因警戒着伯爵,他并没有注意到背后,在亚连的身边,有两个驱魔师随着地面的崩毁堕入深渊,被次元给吞噬掉了。
其中的一人就是书人继任者——那个化名为“拉比”的少年。
他自认为自己是个内心冷酷的人,况且身为驱魔师在何时死去都是正常的,这一点,在那些家伙冠上这个称号时就应该有所觉悟了吧。
因而当亚连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叫时,他没有回头,当亚连和李娜莉也差点因脚下的地面碎裂而掉落的时候,他同样没有回头。
眼前的可是伯爵啊……虽然两人像在开着茶会似的你一句我一句“友好”地聊着天,但一旦被抓到什么空隙的话,可就不是被杀死那么简单了。
三年的时间,他确信自己的魔鬼式教育已在弟子身上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同时那个从玛纳处继承而来的,不属于亚连本人的人格,也使“忍耐”和“克制”成了亚连的关键词——出了什么事,他只会一昧地陷入自责,或者更好一点,就是悲哀地抓紧手中仅剩的东西,安慰自己至少还能亡羊补牢而已。
所以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亚连竟会因一句“这艘方舟将成为吸取所有驱魔师血液的棺材”的挑衅而突然丧失理智,抛下处境危险的李娜莉,不顾身上不停滴落的鲜血,疯了似地冲上前去,催动神之道化攻向千年伯爵。
满溢眸子的憎恶……
就像曾经那个怨恨着命运的不公,痛悔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却活得无比真实的小鬼一样。
妖娆美丽的女尸放声歌唱,贯彻主人的意志将“脑傀儡术”用在怎么都喊不醒的少年身上,制止了其纯粹找死的行为。然而,这并没能使他冷静下来——那样怨憎的眼神,与其说是被愤怒冲昏头脑,倒不如说是在绝望之下,期盼着能以飞蛾扑火的方式与敌人同归于尽。
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满脑子破坏恶魔,拯救灵魂的笨蛋弟子,竟如此这般把“他人”的生死放在心上了?——同时那个本不该对任何人事投注感情的书人继任者,简直就像“引线”一般,引燃了亚连埋葬在无害地微笑着的外表之下,几乎熄灭的“爱”与“憎”的情感。
来到教团的这一年里,你都干了些什么啊。
这个笨蛋弟子……
“……你说得对,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我们还是合作吧。”
“合作?”
“我可以告诉你……‘第14个’和‘奏者’的事情,相应的,你要让我跟亚连谈话。”
光剑的巨影倒插在铅蓝色的天空之下,头顶上有光雨在不断地飘落。伸出双手,落在手中的雨丝是轻盈液状的,珍珠贝母般泛着白而七彩的色泽。
意识到时,他已身处一片奇异的废墟。
说奇异的原因,是因为这片建筑沦为废墟之前,显然不属于他见过的任何一种建筑风格。从许多巨大却有着简单的几何体外观的残骸中突兀地伸出了钢骨,原本履盖其上的镜面般的玻璃碎落一地。灰黑色带着白色标记的道路似乎受过猛烈摧残,多数由底部裂开,重重叠叠地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在行道两旁,还扭曲地歪倒着一些或弯曲成圆弧或有着红橙绿三色的路灯——孤零零地,没有一个人,宛若被世界遗忘的陌生荒凉的风景。
……又是恶梦?
心底模糊地有着这样的认识,双脚却是不受控制地向前走着,每走一步,脚下就氤氲出一片生机勃勃的嫩绿来。
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耳边传来一阵旋律优美的清唱声,他突然意识到,正是这个声音吸引了他,让他从被无数残骸遮挡着的地面,走到这个能看到一望无际的深蓝色海域的岸边来。
抑制住内心泛起的波澜,他向那个有着火红发色的人搭话了:“请问……你是在唱歌吗?”
“是的——但你也可以将它看作一种求偶的行为。”
坐在礁石上的人答道。在他平静的语调里,没有丝毫调笑的意思,仿佛只是在随口说明一个严肃认真的科学问题。
伸出将他拉到礁石上,两人肩并肩地坐下来,一同望向阳光下闪着鳞鳞波光的大海。
“‘生命本源’已经播撒下去,很快这片海域就会成为新的‘摇篮’了。”
“也就是说,历经数千年时光,终于能重建‘家园’了吗?”
“——不。有了‘载体’还不够,没有‘灵’,‘载体’与我们再像,终究不过是具空壳而已。如果只是要空壳,完全不必使用如此费时费事的方法,只需用‘万能干细胞’培养,然后再注入程序就可以了。”
“确实,”他赞同了对方的说法。“那样只是自欺欺人。”
“所以,我们来‘交合’吧。”
话题的转向让人猝不及防。
“啊?”他想自己一定露出了和声音一样呆傻的表情。
而红发男子只是玩味地看着他,翡翠绿的眼里有让人琢磨不透的光华在流动。
“‘灵’由欲望而生,求生欲、求知欲、食欲、物欲。而其中最本源的欲望,则是‘繁衍’和‘进化’的欲望。”
虽然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被骤然升高的温度“轰”地一下烧糊的脑袋里第一次产生了想要逃走的想法。
“——我是男的。”
“没关系,我也是。”
自见面后,那个人第一次笑起来,虽然梦里看不清面容,但他还是看得呆了,想必,那一定是张令他心动不已的脸,否则与他十指相扣的时候,心脏不会跳得这样快,当他虔诚而温柔地沿着脖颈,用亲吻在自己的耳廓到胸膛的地方烙下痕迹时,燥热的身体不会情动到无法自拔……
“以我的智慧,加上你的愿力,必会让这个大地重新焕发生机……”
黑暗中,满身伤痕的少年悄然坐起身。
床边,金色的魔偶正熟睡着,被惊扰后也只是尾巴动了一下,并没有醒来的迹象。
这是个狭小的单人病房,在目前这种伤员众多、病房紧张的时期,大部分伤患都被安排为合住,只是他伤得实在太重,所以才有了特殊的优待,得以不受干扰地静养。
在这样的子夜时分醒来,室内自然是十分幽暗的,仅有的一帘月光昏蒙而落,恰好使得色素淡泊的眸子和银发一样,泛起了一丝诡异的淡金色。
与平素截然不同的眼眸冰冷地扫过房间一遭,最终落在镶嵌着十字架的左手上。
“果真是……Innocence……”
心脏到左手的指尖都像被电流麻痹了般一下一下地刺痛,猛地抓紧床单,因受辱而暴怒的情绪不可控制地在胸中冲撞起来。
“可恶的‘心之圣洁’……”
“亚连君?”一个迷迷糊糊而又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少年一怔,好像这一刻才真正清醒过来般,看着对方睁大了眼睛。
“李娜莉?!”
从旁边的陪护床上爬起,李娜莉一脸窘迫地抓着睡乱了的短发笑道:“诶嘿嘿,抱歉,明明是自告奋勇来陪护的,谁知却一不小心睡着了。亚连你昏睡了两天两夜,还一直发烧说糊话,大家都很担心你哦。特别是拉比,包扎完伤口后就寸步不离地守着你呢,为此还跟护士长大吵了一架……啊,这会儿他去看醒了的书翁去了,应该很快就能回来啦……”
银眸注视着自顾自地说个不停的少女,浮现出几分愕然。依照一年来相处的经验,李娜莉不是难相处的人物,但也绝不是那种不顾对方感受一昧喋喋不休的角色,聪明伶俐的她擅长于与教团的各色人等打交道,更是把不时抓狂的哥哥管得服服帖帖的,这样的她,很清楚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而如此反常的表现,似乎只能说明一件事——她在以言语掩饰自己的紧张。
——就在刚刚,自己无意识地坐起身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门外就突然传来足以破开大门的怒吼声。
“李娜莉·李!醒了话就快点滚出来!”
“咦?是林克?你怎么也来了?”
“呀,刚才我在里面睡着的时候,你不会一直站在走廊外面吧?”
“所以说——”从半开的门后探出的两张无辜的脸孔让监察官生气得浑身颤抖,他气急败坏地咆哮道:“这是工作!就算是我,也没办法在淑女睡着的地方工作啊!!”
——啊,不说还真忘记了,在第5研究室救了自己时,林克就曾说过“这是工作”来着。因为发生很多事,都差点忘记他接到的任务是要24小时监视自己来着了。
“下次再妨碍我工作的话,我就向上头提出申诉!”没想到林克的反应居然那么激烈,明明前几天就放任逃走的他不管,第二天又莫名奇妙玩失踪,丢下他和拉比单独在一起,这会儿却强调起“工作”来了,不是因为在害羞吧?
想到这里他不禁好心地提醒李娜莉道:“就是说啊李娜莉,如果林克像拉比那样,说不定早就袭击你了哦。”
少女闻言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双手将门使劲一推,“喀锵”一声,门已然上了锁,把监察官愤怒的乱吼乱叫关在了外面。
在亚连惊讶的目光中,她笑眯眯地转过头:“亚连,拉比对你做了什么吗?”
犀利的疑问掩藏在漫不经心的语气后面,像株绞紧肺部的藤蔓,让亚连猝不及防的同时觉得呼吸骤然变得困难起来。
“做了什么……这……”
——该从哪里说起呢?
强吻?还是告白?
男人与男人,明知道这种事为世间所不容,却偏偏陷进去了,而且对象还是一直以来作为“挚友”的拉比。要如何对身边的人们解释两人的事情?这样的感情能得到他们的理解和接受吗?
一时间,心里没有了当初坦然接受了彼此心意的欣喜,竟感觉十分沉重。
见他不说话,李娜莉又看着门板轻轻说道:“我知道你们感情很好,教团也没有禁止驱魔师与驱魔师恋爱的规定,但是,你真的想清楚了吗?与从小就在教团长大的我和神田不同,拉比两年前才来到这里,一旦记录完历史,他就会跟书翁一道离开,再没有任何人能找到他们的踪迹……如果只因为喜欢男人的话,为什么神田不行,我知道他也……”
“抱歉,李娜莉。”开口阻止了少女继续说下去,银发少年垂下好看的眼眉,嘴角带上了一丝苦笑的痕迹:“又让你担心了……可是‘永恒’,甚或只是‘长久’的爱,我都早已不奢望了啊。况且,谁又能断言,我一定能活到他离开的时候呢?”
“……!亚连!”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喜欢拉比……只因为他是他,跟性别、身份没有任何关系。”
——那如果……就连“拉比”,也是捏造出来的,并不存在的人物呢?
少女咬咬唇,会这样想并非因为不够信任作为同伴的未来书人,事实上,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后,她可谓亲眼见证了名为“拉比”的红发少年的改变,从一开始时无所谓地哂笑着谈论死亡和悲剧,到如今真正体悟到了生命的可贵,人性的善良,以及开始了——书人本不该有的——“无私的付出”。
书人应以自己的性命为第一优先,不投注任何感情以免影响记录,这是她从哥哥处听来的关于书人的准则,可是在江户与差点将亚连杀死的缇奇碰面的时候,他却用决然而可怕的眼神说出了“这家伙交给我解决,你们别插手”的话,而方舟上明明“心”已被罗德摧毁,却还是在最后一刻猛然清醒过来,将原本要吞没亚连的滔天火焰导向自己……
甚至在亚连与LV4的战斗陷入了僵局之时,他也没有选择苟且偷生,而是将藏匿多年的秘密揭晓于世人面前,站到亚连的身后帮助他。
与亚连相遇前,书人少年与人的合作仅限于完成任务而已,就像那只绿玻璃珠一样的眼睛,即使是转动着也如同无机质般,不反映出任何内容。如今,祖母绿的眸子却深沉而温柔映照着白发少年与他身边的人们,微笑着伸出手的模样令人打从心底里温暖起来。
人是无法独自一人活下去的。哪怕对于书人的继任者来说也是如此。
只是虽然一早就从各种迹象中看出了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并且今天过来时更是无意中撞见守在床边的拉比将亚连的手贴在脸旁小心亲吻的样子,她在心中仍抱有一丝希望,希望这仅仅只是未来书人一厢情愿的单恋,只要不捅破,一切都还是照旧,这样即使有那么一天他背负记录人类历史的使命再次踏上旅途,即使名为“拉比”的同伴终究烟消云散,留给白发少年的,也仅仅是稍有遗憾的温暖回忆,而不是伤心破碎的容颜。
门外林克的威胁已经从“要向上面报告”升级到“要告诉科穆伊室长你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亚连明显慌了,银眸无奈地望着她道:“李娜莉,我们还是出去吧,这样下去对你的声誉影响不好。”
仍然咬紧唇不说话,李娜莉低下头将手伸入口袋,指尖触到了其中纸片状的东西。
“这个给你。”
“这是……我的纸牌?”
亚连有些惊讶地摊开手,破旧的黑桃A,带着些许擦不掉的泥土的污迹和磨损烧伤的豁口,尘封了一段记忆般,静静地躺在手里。之所以一眼就认出的原因,是因为它刚好是芙帮他收起的纸牌中缺少的一张——没想到,它竟在这样的情形下以这种的方式物归原主。
“在方舟……我看到这个从拉比的身上掉了出来……本来想找机会还给他的,现在看来,由你交给他也不错……”
“拉比……吗?”
这是拼图的最后一块。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亚连先是诧异,而后恍然。在那历经磨难的日子里,他曾气馁地认定自己再也无法继续当驱魔师了,等待着这样的自己的,无疑只有死亡和遗忘。可是即使远在千里之外,那个人也不曾将他抛诸脑后,并且如此盲目地,相信着、祈盼着他的归来。
将破旧得已然失去了原有作用的纸牌贴在胸口,仿佛能看见那个素来嘻嘻哈哈的家伙在自己一度假死之时是用什么表情将它拾起,又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收在身上,单是想到这点,掺杂了喜悦的痛苦就让他难过得快要流出眼泪来。
“谢谢你,李娜莉。”
月光下,盈满了水光的银眸是如此地温柔,看得少女心中没来由地一痛。
她有些黯然地转开美目,低下头笑道:“不用谢我的……还有……如果拉比胆敢欺负你的话,一定要告诉我哦,我会帮你好好教训他的!”
教训?用黑靴吗?虽然听起来有点可怕,但还是先道谢好了。
“哈哈……知道了,谢谢。”
“啊,出来也好久了,我先去看看哥哥工作怎么样了。先这样吧,拜拜。”强颜欢笑的伪装已经无法再继续,道完别后,李娜莉没有再看亚连,霍然打开房门,倒把外面一直猛烈敲门差点准备撞门的林克吓了一跳。
惊愕地望着少女低着头飞跑而去,良久,林克才皱着眉问道:“沃克,你不会真的对她做了什么吧?”
而仅仅联想到媲美师父爱之铁锤的科穆伊电钻,少年就觉得胃部一阵抽痛,不由灿笑着黑了半张脸。
“怎么可能……请不要乱说了好吗。”
“我发现你还挺迟钝的。”
“哈?你到底想说什么?”
16 催眠
林克倒真如他在外面态度不善地表示不满时所宣称的那样,是为公务而来的。
但令亚连后悔没有早些开门的却是另一件事。
“这些都是你做的?我可以吃吗?真的可以吃吗?”
几乎整整三天没进食,仅靠着打点滴维持身体基本机能的真·空腹的大胃王看着满满一篮子的甜甜圈,口腔内用以消化的液体急速分泌,眼睛亮得几乎要迸出星辰。显然此刻在他眼里,林克的形象都能与他心目中的超级男神杰利划上等号了,咻咻增长的好感度条简直快要破表。
“快吃吧,吃完了说正事。”
“那我不客气了!”
林克带来的是中央厅的最新决议。
此次战后,科学班成员折损大半,其他班也受害严重,敌强我弱的形势下,以玛尔歌姆·C·鲁贝里亚为首的首脑团迅速地作出了反应,召开干部会议针对今后的战略和体制作出调整,其中就包括启用方舟之门作为“通道”。
“这件事可能需要你的协助,我想你应该不会拒绝履行驱魔师的职责,尽己所能地减少教团一方的损害的吧?”
说话间林克状似不经意地抬眼看向亚连。少年手里还拿着咬了一口的甜甜圈,清秀的眉眼却已然有了发呆的迹象,就像哽着一片缓缓积蓄中的雨云,他本应悦耳清洌的嗓音显得喑哑:“你是说,科学班那些被变成守化髅的人们最后都死掉了吗?”
“是的,”有点意外又回到了之前的话题,林克答道:“就像那些被黑暗物质感染的人一样,他们变成细沙然后消失了。”
有那么一会,凝重的气氛让林克以为那个呆滞地望着虚空的少年会像之前一样哭出来。
然而最后少年既没有哭也没有哀叹,仅是闭上眼扯开了一抹称不上笑容的苦笑:“知道了,我会照你们说的去做的。”
这样的反应令林克松了一口气,他们相识的时间实在太短,即便身为从属于“鸦”部队的精英,又因工作需要常与各色人等打交道而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林克有时依旧拿不准这个名为“亚连·沃克”、小了自己整整四岁的少年到底在想些什么,自己又该如何去对待。
不动声色地将摊开在桌上的文件收齐码好,林克站起身道:“对了,还有,关于书人继任者拥有‘真相之眼’一事,还请务必遵照中央厅的决议,严格地对外保密。”
“书人继任者?”听到这个称呼,回过神的银发少年眉毛再次恼人地纠了起来。
“拉比吗?‘真相之眼’又是怎么回事?”
“……很遗憾我不能透露更多,作为忠告,我只想提醒你,那家伙很危险,你还是……小心为妙。”
“……危险……”从未想过这个词会被安在那个从不吝惜笑容,对着谁都哥俩好的家伙身上。亚连不禁失笑:“林克,对你们来说,我也是个危险人物吗?”
寄宿了14号诺亚的宿主?似乎无可否认,林克点点头。
“那不就行了,我祸害他,他祸害我,说到底,我们不就是这样的关系嘛。”
不知为何,林克不喜欢他的监视对象表现得如此无谓、如此理所当然的样子。正如前面仓促出口的提醒,这完全是多余的,而身为鲁贝里亚长官最为信任和依赖的部下,不需要做这些多余的事。
“随便你好了。”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监察官转身走向门口。身后果不其然传来了少年挽留的声音:“等等,林克你去哪里?”
“不是‘我’而是‘我们’,你昏睡的这两天,要写的报告都快积成山了,反正你也吃饱了,就跟我一起回房间写报告去吧。”
“诶!?又写报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写完啊……”
本着决不浪费粮食的原则飞速解决了剩下的甜甜圈,亚连在心里埋怨道:果然跟师父说的一样,中央厅来的都是吸血鬼……但谁叫自己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呢?——话说这样把我给顺走肯定没有经过护士长的同意吧?算了,一会她怪罪起来,就全部推到林克身上好了。
愉快地作出决定后,亚连又想起另一个问题。
“对了林克,刚刚李娜莉说拉比……”
“书人继任者吗?他和书翁一起被‘召见’了,不出意外的话,要明天才能回来。你要是不放心,就把魔偶放在这里等他好了。”
——看来是去看书翁时被小胡子长官之类(?)的截住了啊。
心里嘀咕着,亚连给明明已经醒了却仍显得异常沉默的迪姆甘比下了指令,让它留守在病房,就跟着林克一起离开了。
在他沉睡的两天时间里,教团显然已经历过一番修整,战时被元帅的合力攻击震落的墙壁和柱子的碎块就被清走了,只留下一些破坏凹陷的豁口。然而同样被震落的灯具显然仍未能修复到位,因而这一路,都是林克一手端蜡烛,一手拿着随身文件夹地走在前面。
天上的云层不知何时开始慢慢聚集,阴冷的夜风挟着潮湿的泥土和苔藓的腥味从柱廊外执拗地翻卷过来,吹过监察官手中颤巍巍的烛火。错动的深黯中,这座古旧的建筑风化腐蚀的旧迹与开裂残损的新伤相互交叠着,在凄清的夜色下显得寂寞又悲凉。
亚连只是放慢了脚步,黑暗便急不可耐地包围了他。驱魔师特有的警惕让他捕捉到一分异于寻常的气息:四周实在太安静,连虫叫声都止住了,林克却浑然不觉般,军靴与地面摩擦碰撞的脚步声笃笃地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回响,节奏丝毫不乱。
正想出声提醒,监察官便停了下来。
但他并没有像亚连想象中的那样一脸不高兴地转过头让他快跟上,而是两眼发直地立在了一扇破旧的门前,姿势别扭地用拿着文件夹的手敲起门来。
亚连知道,那是个废弃的房间,上次经过时门口都结了蛛网,里面当然不会有人给他开门。
可就这么敲了几下后,林克竟然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钥匙自己开了门。又像说梦话似地喃喃地对着空气叨念了些什么,他走进了房间。
——是被看不见的敌人操纵了吗?
“林……”
瞪大了眼的少年觉得自己不能再袖手旁观下去了,但在他喊出声并冲过去之前,就被人从背后制住左手且捂住了嘴巴。
这番变故来得太快,不远处的房门啪嗒一声关上,霎时把最后一线光亮也隔绝在门内,将他完全遗落在黑暗中。亚连的第一反应是用手肘狠狠地撞向身后身份不明的敌人,对方却早有预料般顺势扭住了他的右手。正待用Innocence化出破灭之爪再次发起攻击,忽然,一只小小的手忽然拍在亚连额头上,微凉的触感让他一下子愣住了。
“迪姆甘比?”眼前拍动着翅膀的小东西,正是刚刚被他留在病房中的金色魔偶,那么制住自己的人是……
“拉比!?”
“乱跑什么,明明伤就还没好撒。”饱含怨气的言语呵气般在耳侧响起,惹得亚连敏感的耳根抖了抖。脑海里突然有一瞬间的空白,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你、你不是明天早上才回来吗?呃,对了,书翁的情况怎么样了?!那个,鲁贝里亚长官有没有为难你?”
“嗯,爷爷精神挺好的,就是一直在念叨自己的头发。……亚连,你的脸好烫,不会是还在发烧吧?”
说话间,两人的姿势很自然地转换成了拉比在背后抱住亚连,下颔蹭着亚连的脸颊的状态。
往常这样亲密的距离绝不会引起亚连的半点注意,然而受某个无法言说的梦境影响,他的脸忽然发烫成了一只红通通的红苹果。
“不不,我没事……”手足无措地将红发的眼罩少年推开了些,浆糊般混乱的脑袋总算能稍微冷静下来思考了:“话说……刚刚林克怎么跑进那间屋子里去了……拉比,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一路随行过来,却鬼鬼祟祟地躲在暗处不现身,直到林克出现异常才突然出手阻止自己唤醒他,联系起来的话,不管怎么想都觉得有猫腻。
“……没错,是我催眠了他。”
“原来是这样啊……什么?!催眠?!”
完全是预料之外的答案。或者说最不可思议的是犯人居然能承认得那么干脆。对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的亚连,暗影中的红发少年扬起了脸。
“讨厌吗?”
讨厌?什么意思?虽然这个事实暂时让人难以消化,但曾经方舟中夕阳下两人与此相似的一问一答,还有战后拉比黯然地捂住右眼的样子相继在脑海里闪过,亚连犹豫了片刻,其实这跟师父以前做过那些过份的事相比,根本不算什么不是吗……因此他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可是我讨厌。”
“诶……?”
“为什么总是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你是忘记这家伙是奉中央厅的命令来监视你的了吗,一旦被掌握了什么切实的证据,你……不,那些都不重要,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亚连和别的男人共处一室,呼吸同样的空气却什么都不做,那还不如直接杀了我呢。”
话语转折间,恶狠狠的、咄咄逼人的姿态突而蜕变成了任性暧昧的无理取闹,浓浓的醋意几乎要具现化在眼前,亚连不由心中一动。
李娜莉说,包扎好伤口后,拉比便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
借着云层中月亮透出来的微光,亚连努力地仰起头,伸直了手臂试图去摸索那些因缺失了睡眠而憔悴地聚集在眼底的青黑色阴影。
“拉比……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完全没头没尾,缺乏指向性的一句试探。但亚连知道拉比听懂了——未被眼罩覆盖的翡翠色左眼惊疑地看着亚连微微睁大,瞬间又垂下眼睑转向另一边,避开了他的视线。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也催眠过我吗?”
“怎么可能!!我对你……!”
“所以,还记得之前没有说完的话吗?‘我也喜欢你’,以及,我从未想过要什么都不知道地被你保护着,比起躲在你身后,我更希望能站在你身旁,与你并肩战斗一直到死。所以你不需要独自一人去背负什么——不,如果你那么做,我是绝对、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面对少年沉着脸作出的宣告,身为“拉比”该有的正确反应应是嬉皮笑脸地上前勾住他的脖子,吐槽说“好好的干嘛立这种死亡FLAG啊豆芽仔?”,又或是夸张地后退几步,装作大受打击的样子质问“你就是用这种方式掳获了无数少女的芳心吗!”,打岔蒙混过去很简单——比起与谁推心置腹,暧昧地说出言不由衷的话语总是更容易为众人所接受。
事实就是,在遇上这位被预言为“时之破坏者”的少年之前,他曾以为不管多茫然,自己也会一直戴着那副虚伪的面具,直至变得和书翁一样漠然而老朽。然而要对他说谎是如此地艰难,就如同这个星月皆被遮蔽的夜晚,少年的指尖停在他的脸上,与他对视的水银般剔透的眸子闪烁着灼人的光芒,仿佛飞坠的流星瞬息而逝,却无数次地照亮他心底孤独的深渊,让他的自以为是的伪装无法继续,让他惶恐不安的灵魂无所遁形。
因此他选择抓住少年纤细的手腕将他紧紧抱住,崩溃地在对方看不见的角落用口形默念“对不起”。
——除了书人继任者,没有人知道重伤的亚连·沃克曾在长达两天的晕睡间醒来过。
那是与LV4的战斗结束后迎来的第一个傍晚,他换过药后推开病房的房门,映入眼帘的是框在拱形窗格中、如水彩般绚烂的火烧云,以及安静地坐在染上暮光的病床上看着这幅慢慢变幻的画作的银发少年。似乎是发现了他的到来,少年转过头,举起了手里的东西。
看清那是什么后,想要打招呼的微笑表情和猛然急促的心跳声一起凝固住了。
以双手反握的姿势,少年诡笑着将明晃晃的刀尖对准自己。这把刀之前被人随意地搁在床边的柜面上,只是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水果刀,锋利度根本无法与六幻相提并论,要刺穿脆弱的喉咙却绰绰有余。
头脑一片空白的刹那,周遭一切好像放慢成了电影的慢镜头,他弹起身,伸长手猛扑过去。
“咣当!”
水果刀打着旋摔在石质的地面上,寒光闪闪的刀刃沾染了鲜血。
银发少年再次失去意识地倒下,不顾被割破的伤口不停地往外渗血,拉比像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般竭力喘息着,伸手接住他。瘫软地落入怀抱的少年眉眼是安然舒展的,就仿佛刚刚经历的自杀场景只是臆想出来的一场恶梦,连经由掌心的神经末梢漫延开来的痛楚也因此变得不甚真实起来。
窗外,火烧云依旧无情地燃烧着,美得好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又如地狱滚滚而落的岩浆般险恶。
『让他作为殉道者在与恶魔的对战中死去,说不定还更幸福一点……』
『已确认的曾被‘14号’寄宿过的宿主,无一存活,均为非正常死亡。』
『自杀者侵犯了神的权柄,对待这种被撒旦污染的堕落者就该毫不留情地抛尸荒野,让其邪恶的灵魂在炼狱里永世不得超生!』
“拉比?怎么了,你……在哭吗?”
温润的液体悲凉地浸入迷蒙的夜色,他情愿就这么一直紧紧抱着自己视若珍宝的少年,忘却所有、不管不顾地,只一昧沦陷在那温柔美好的馨香里,直至天荒地老,哪怕万劫不复。
——然而心底阴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是阻止不了我的。”
“宿主被“吞噬”,这是一个注定的、无法逆转的过程……”
17 共犯
对于历史记录者来说,“殉道”只是“自杀”好听一点的说法,结果都是去送死,有什么不一样?
然而在这个神权至上的国度,殉道意味着荣耀,是成就大义舍弃小我的表现,即使有时所谓的殉道者死得毫无价值,在其葬礼上却绝对少不了追悼哀思的人们,搞不好名字还会被写入经典中流传于世。相较而言,教派对没能冠上“殉道”名号的自杀就显得异常冷漠乃至鄙薄了。神职人员大都拒绝为那些“罪恶的灵魂”祷告,无论自杀者生前遭遇了什么,有着什么样不为人知的理由——在他们眼里,子民的性命皆是神的所有物,因此自杀即渎神,没有丝毫宽恕和辩解的余地。
要么让亚连·沃克成为英烈被所有人追思和怀念,要么让他背负着莫须有的骂名死去,这就是14号向他抛出的选择。
——可去他妈那些该死的,他只想让他好好地活着啊。
最后一丝落日余烬无力地投射在病床上,拉比圈紧怀里的人,被暮色灼痛的呼吸仿佛浸没在茫茫的血海中。
『无论如何你都要置他于死地吗?!』
果不其然,那个有恃无恐的、令他下意识想要咬牙切齿的声音轻笑着突兀地在他心中响起了。
『话不是这么说,好歹是多年的宿主,说没感情是不可能的。若不是那些中央厅的老家伙们多管闲事……』
『少装模作样了,身为诺亚却不得不依附在寄生型驱魔师身上,想必相当痛苦吧?』
圣洁与诺亚犹如光与暗般相互对立相互排斥,这两种物质共存于某个人体内可谓是前所未见的事情,虽然目前为止宿主本身没有表现出异样,但可想而知,对“它们”而言,被强行绑在一起绝不可能有什么良好的体验。
『哼……书人继任者的头脑虽好,在人情世故上却一窍不通嘛。你何必摆出这样一副针锋相对的脸孔?早说过了不是吗,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不管是杀死千年伯爵,还是挽救这个随时可能被处以异端审判的少年——你不是很在乎他的生死么,被送进异端审判所是什么结果,你不会不清楚吧?真变成那样,倒不如现在就让我杀了他,还能少受些折磨呢。』
被称为“14号”的诺亚顾左右而言他,显然是早已挖好了陷阱等人落入。
拉比皱紧了眉头,如果说“14号”能够像那样控制亚连的身体,起初又有什么必要拐弯抹角地设计亚连,让他身负重伤地上战场送死?想必……除了有着其它方面的考虑,他如此大费周章的根本原因,是为了掩藏住自己的行踪吧。利用亚连一贯以来 “自我牺牲”的形象,让他合乎情理地死去,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转移”……如此小心谨慎的他,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真的让亚连“自杀”,使自己形迹败露?毕竟中央厅早已盯上了亚连,这种在旁人看来仅仅是“畏罪自杀”的行为,落在中央厅高层的老狐狸们眼里却无异于坐实了“14号”的存在与去向。
如果拉比的猜测没错,“14号”此举绝非一时兴起的示威挑衅,更不是无计可施之下的破罐子破摔……他实际上在传达着一个信息:亚连已成为了他的人质和筹码,若拉比拒绝合作,那么即便有暴露身份的顾忌,他也会在亚连被中央厅控制并关押前杀死亚连。而正如之前说过的,通过某种方式,他在拉比身上做了记号,一旦亚连死掉,他就会顺理成章地“转移”到拉比身上。
不得不说这种将自己的命运强行与他人绑在一起的做法相当有效,拉比竭力使自己的质疑显得冷淡且无比讽刺:『什么意思,难道‘宿主’无需死亡也完成‘转移’吗?你想告诉我那些死掉的宿主都源于你的恶趣味?』
『愚人总爱将揣测当作事实。‘转移’需要的只是时间而已,这么说吧,只要原宿主心脏停跳两到三分钟……』
『这种事怎么可能办到?这跟直接让人去死根本毫无区别吧?!』
简直是玩弄文字游戏的说法。如果“14号”有实体,他恐怕已经按捺不住跳起来提着他的衣领将他狠揍一顿了。
无视了他突然打断的过激反应,“14号”声音依旧平静:
『——原本是办不到的,但你有‘真相之眼’,这点小事应该不在话下才对。』
『……你让我对亚连使用‘真相之眼’?』
不知该惊疑抑或恼怒,有那么一瞬间,拉比想疯狂地笑出来,然而拔高了的声线却本能地微微颤抖。无尽旅途的巡回往复中,多少记忆如同残破的碎片般逐渐散失,唯有那血腥的一幕宛如噩梦,始终如影随行。
小鬼,从今以后你就戴着这个吧。
绻缩在那阳光照耀不到的角落,因反胃而几天未进食的孩子抬起埋在双膝里的头,呆呆地试图在总是严厉地教导他的爷爷脸上寻找责怪的神色。
可那历经岁月磨练、睿智深沉的眼里蕴含着的是远比单纯的责怪或怜悯要复杂得多的东西。哪怕将近十年过去,长大成人的他依旧无法弄懂。
『原来如此……你早就计划好了是吗?可惜,这只眼睛有多危险,你根本不明白……无论如何,我都绝不可能把它用在亚连身上的。』
『哦?随便你。但请记住,我耐心有限,等不了太长时间……』
“嚓”地一声,火光燃起,被陆续点亮的蜡烛将暖橘色的光芒洒向房间的四周,红发少年眨眨眼,从纷乱繁杂的思绪中挣脱开来。
“亚连……”被他叫到名字的少年背影僵了一下,转过微笑着的侧脸。
“感觉好点了吗?因为你刚刚看起来不太好……嗯,精神恍惚的,所以我自作主张地把你带回来了。”
滴水不漏的敬语句式,以及浮动在深暗与光明间、交织着纯真和世故的圆滑笑容。除了图书馆那次,已经多久没见到他如此明确地表达着隔阂的模样了呢。
——果然还是无法忍受啊。
“你生气了?”
祖母绿的眼睛深沉地映着那个固执地不肯转身面向自己的沉默背影,拉比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拉住少年的手腕。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他轻声道歉。
不合时宜地,拉比想起自己在情窦初开的年纪,曾追求过一个性感火辣的小姐姐。遭到狠狠的拒绝后,他被指着鼻头说了这么一番话:
“你啊,你真的懂什么是‘爱’吗?你所谓的喜欢,不过是年轻人都有的冲动罢了,真正的恋人,是要坦诚相见的,像你这样的秘密主义者,活该一辈子找不到恋人好吗!”
自己和亚连,现在也算是“恋人”了吧,像这样一味地压抑和隐藏内心的秘密,让对方一无所知地暴露在危险之中,真的能保护到对方吗?
——说不定这只是我想要自欺欺人罢了。
“哎……诶?”与拉比预想中的冷淡或是抗拒的态度不同,少年被拉住时似乎吓了一跳,仓促转身之际脚竟然跘了一下,脸结结实实地撞到拉比胸膛上,鼻尖都碰红了。
“我才没有在生气……喂,拉比你在笑什么啦。”
谴责地看了一边将他扶好一边忍俊不禁地转头偷笑出声的拉比一眼,亚连气恼地说道:“哼,就算你刻意瞒着我,我也知道了,在我体内,还有另一个人对吧?”
直至刚才为止一直心事重重的他一直想着这件事到底要怎么开口,想不到却是以这样的方式做了开场白。
祖母绿色的眸子转了回来,注视着他的眼里的笑意消失无踪。
“之前在病房的时候,林克跟我说要小心你。但我心里是知道的,这个教团里,还有谁会比我更危险呢?”余光中,窗玻璃上倒映出的黑影正日渐清晰起来,像阴云般笼罩在身旁。亚连深吸了口气,银灰色的眼里染上一丝悲凉的色彩。
“不管我怎么欺骗自己……‘那个人’的存在是事实,就算只有我才能看见‘它’倒映在镜中的黑影,但大脑和内心被窥视和控制的感觉是那么地强烈,根本就忽视不了啊。呐,拉比,你知道吗,起初林克找上我时,我还坚信一切只是误会,只要好好解释的话,一定能洗清嫌疑的。但现在,我已经搞不明白了……”
苦笑着抽出被对方握住的手,白发少年偏过头,失去了与始终注视着自己的人对视的勇气。
“所以,我们还是保持距离吧。只要不过于接近的话……”
话没能说完,想要转身的他被人强横地拖入一个怀抱。
“亚连,林克说得没错。我啊,是个杀人犯哦。”
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哄孩子般的温柔婉转,如清风拂过双耳。
未及银眸染上惊恐,拉比便扳过亚连的脸,温柔地与他相吻。
短暂的柔软的唇与唇的摩挲,紧接着下颌被扭住,湿润的舌头探入敏感的口腔。
他的动作很轻柔,带着一种爱抚的意味,缓慢地翻搅逗弄亚连的唇舌。与此相对地的却是他强横的态度,一手箍紧亚连的腰部,一手捏住亚连的下巴,冷酷无情、不容置疑地,掠夺走喘息的间隙,哪怕是吞咽也不被允许,交错的银丝粘连,刚流出来又被吮得一干二净。
甚至不知何时,挤入两腿之间的脚把亚连逼到桌子边缘,不但肆无忌惮地摩挲着他的大腿根部,而且还有意无意地擦过某个部位,激起了亚连的一阵颤抖。
“呜……嗯……哈啊……”
无法挣脱,更无力反抗,好像被蛛丝捆住的蝴蝶,唯一能做的只有无助地闭紧双眼,放弃挣扎地任其肆虐。
又或许就此沉溺也是可以的吧——如果不是那句如同阴影般的话语烙入心底的感觉过于深刻的话。它在令人脊背发冷的同时,亦让人在不能自已的快感中找回了一丝神智。
“等、等等……拉比!”
终于将绞缠植物般贴紧自己的人给推开,亚连感到灼热的温度从脸烧到了脖子根,他拼命地擦着嘴,试图平定因缺氧而导致的喘息。
“什么意思?拉比你说的……”
“怎么,害怕了?”
舌尖惑人地舔过上唇,对方所露出的是亚连所不熟悉的陌生表情。那只总是可爱地弯着的祖母绿色的眸子不再平静,它在亚连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已然掀起了疯狂的、摧毁一切的风暴。
老头子说得没错。喜欢和憎恨都是不必要的感情。
它们所导向的路途最终都是毁灭。
可我并不想因此而放过你。哪怕生命只剩一分、一秒,我也想将属于我的印记牢牢地、牢牢地烙印在你身上。
染上了情欲的幽绿色湖水倒映着亚连的影子,步步紧逼,而亚连背靠桌子,甚至没有可以退避的余地。
“十多年来,我一直都在欺骗自己、欺骗别人,可是唯独这件事情我不想说谎。亚连,我喜欢你,不管你的身体里是不是有十四号,不管你怎么想,怎么做,我都会陪着你……但如果你妄图甩开我,我可不保证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多么蛮横无理的宣告。
——这算是威胁吗?可为什么在那言语中读出的,更多的却是你的软弱和不安?
我们彼此都以为自己在为对方着想,到头来,只是在互相伤害吗?
难以言说的酸楚。
【我想见到的,并不是你难过受伤的模样啊。】
橘色烛光闪烁,照得房间恍惚又昏蒙,而红发的少年仅仅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藏在幽深眸底的风暴终还是渐渐敛息。
“亚连,林克提醒你要提防我的理由是什么,你有想过吗?”
突然的提问止住了银眸的泪水。思考片刻,亚连犹豫地答道:“是因为……‘真相之眼’?”
“没错。”不着痕迹地伸手拭去他脸上的泪滴,拉比冷笑了一声:“什么‘看破一切,号令众生’,虽然是世人的误解和谬传,但作为‘无限增幅’的道具,它确实将书人一族特有的观察和催眠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
“无限增幅”……?
掐头去尾的说明有些莫名,但这么说的话,“真相之眼”应该是很厉害的东西吧?
亚连不明白拉比为什么要用如此冷漠甚或可以说是厌恶的语气谈论这件事情——在跟随克劳斯师父旅行的途中,他见到过太多为力量和权柄疯狂的人,他们不惜出卖灵魂,背信弃义,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被轻描淡写地带过的“能力”,将激起这些人的何等狂热的追逐,并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加入书人一族时我才六岁,受了重伤,还失去了右眼。为了不影响‘记录’,族中的‘长老’决定为我移植‘真相之眼’。它是书人一族自远古时期便流传下来的圣物,作为族中唯一记录‘里历史’的书人继任者,只有我才有继承它的资格。”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亚连,你知道什么是催眠吗?”
催眠?那不是魔术表演的一种吗?
小时候,仍被称为“赤腕”的他曾趁无人注意偷偷爬进魔术表演的帐篷。起初他对戴着高顶礼帽的魔术师表演的节目不以为然,那些变出花朵鸽子的技巧,不过是马戏团的小丑都会的障眼法而已,哪里值得大惊小怪了?然而就在他百无聊赖想要提前离席的时候,魔术师突然请了观众席上的一个老人上台,并通过“催眠”,使躺着的老人相信自己是一块硬木板。不可思议地,老人真的僵直不动了,他被抬起来,头跟脚分别被放在两张凳子上,身体搭成一座桥,任由魔术师指挥着助手将两块长方形的大石头放在他的身上。从助手抬起时的吃力程度上看绝不下于100KG的石块,压在老人身上时却恍若无物般,一言不发的老人甚至连腰杆都没有弯一下。最后石块移走,催眠解除,老人重新站起,捏了一把汗的观众才如梦方醒地欢呼起来。
被请上台的老人他以前见过,是住在柳叶巷12号的约翰的爷爷,前天他还去了马戏团捧场,显然他没有必要也不可能配合魔术师“欺骗”观众。
那么说,魔术什么的都是真的了?如果自己也会催眠,向那些欺负自己的人喊一句“统统石化”,他们就不动了该多好?
直到被马戏团老板的助手杰克抓回去的路上,他仍忍不住这样幻想。
“催眠可以打开人们的意识世界,诱使人们服从施术者的意志。‘入睡’和‘必须做某事’只是最简单的受催眠状态,事实上因为心理能对生理产生的不可思议的影响,有时候催眠甚至能直接影响到肉体本身,比如在强烈的催眠作用下,一个人可能会在没有接触到火的情况下皮肤上出现烫伤,又比如……”
“又比如,强烈的催眠能让人在没有接触到利器的情况下全身流血地死去。”
平铺直述的表达是如此平静,令亚连想起两人初见的那天,拉比就是用这种漠然的表情,将发动中的Innocence对准了尚不知是知是友的路人。
“亚连,曾经有一次,想要围攻我的四个小孩就是这样死在我面前的……什么意外,或者年龄还小控制不了只不过是给我开脱罪行的说法,是我的憎恨杀死了他们,你明白吗?——说到底,这样的我,和恶魔有什么区别?”
“……冷静点,拉比!那不是你的错!”
拉比的表情让亚连心惊肉跳。
从那平静得如同死水的眸子中,仿佛能看见那个尚且年幼的孩子在面对欺凌者面目扭曲地倒下时,眼神瞬间由憎恨变成不可置信的恐怖,尽管捂住脸,却仍然阻止不了泼洒的鲜血染红视野,阻止不了浓烈的血腥味冲进鼻孔,阻止不了尖叫的声音撕裂鼓膜。
就连做恶梦也未曾想像过的可怕的、地狱般的光景……
能看见的右眼之所以一直戴着眼罩,不是因为不想成为注目的焦点,而是为了防止再次发生同样的事情?
难怪解开眼罩的时候,他不但显得异常沉默,并且强烈地压抑着自己的感情。
【原来你与我竟如此相似吗?都背负着一份无法摆脱的罪责……】
——可如果说这是他的过错,那不假思索地给年幼的孩子移植了这种危险的东西,又疏忽大意地将可能产生的危险后果置之不理的大人又该负什么样的责任呢?
就像拥有这样的丑陋的、杀死了他最亲爱的养父的左手,从来不是他希望、甚或是能够选择的……
与过去的自己一样,一直抱着如此沉重的罪恶感活下去的话,崩溃只是早晚的问题吧。
必须得说点什么……对了——
“‘继续走下去’……”
捧起那张混合了隐忍着的痛苦和自责,此刻却只剩惊讶的脸,白发少年认真地看着对方说道:“这是‘沃克’(Walker)的含义,从玛纳那里继承了这个姓氏的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给自己打气的。如果拉比成了我的人,以后就要冠上这个姓了,怎么样,拉比·沃克先生,打起精神来吧?沉溺于过去的事情可不是沃克家族的成员所为哦!”
——即便是作为戏剧的台词说出来也相当羞耻,但由于类似的话他曾无数次听师父对不同的女人说过,所以面不改色这点亚连还是能做到的。
那么问题来了,拜托快给点反应啊!果然笨蛋师父的范例是无法作为参考的吗!
微微睁大的翡翠绿眼眸映着少年略显尴尬,糟心而又焦急的脸孔,眼底的黑暗渐渐稀释。
真不愧是——让阿优也感到头痛的“豆芽菜”啊——
明明并不强大,却一直非常拼命……并且,内心温柔得不像一个驱魔师。就像自己在与他见面之前就了解到的那样。
闭上眼,未来书人的脸上浮起了一层薄薄的笑容。
继续走下去吗……?
也许那样也不错呢。
“……说得好像是那么一回事,但为什么是我冠上沃克的姓而不是亚连你冠上‘布克曼’(Bookman)的姓呢?”
“啊,原来你在意的是这个啊。”勉强维持住的笑容终于因这句拉比式调侃彻底崩塌,抽搐的脸上也有了青筋浮起的迹象。大概是在懊恼“担心这个没点正经的家伙的我真是个笨蛋”,白发少年有点生气地挣脱他的怀抱:“我去看看林克怎样了。拉比你累了的话就先在这休息吧。”
然而一把拉住了想要转身离去的他,拉比将食指抵在唇间:“嘘,别去。你会‘吵醒’他的。”
“吵醒?”
“放心吧,监察官没事的,受催眠者会自动合理化周围事物,那个房间他早就收拾好了,并且现在在他的意识中,他正跟你一起写着报告呢——虽然动笔的实际上只有他啦。你现在去找他,会作为一个‘不合理的部分’被他察觉到,让他从被催眠的状态中醒过来。”
“如果这种状态被其他人看见并打破了呢?”
“那就只能对他和那个人施加二次催眠了。”
“也就是‘撒了一个谎就不得不撒更多的谎来圆’的意思?”
“也可以这么说。”
“那么,教我催眠术吧,拉比。”
“什么?”
“你是因为想帮我保守秘密,才催眠林克的吧?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学会,但至少,我不想成为你的负累。”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么做的话,你我可就是‘共犯’了啊。”
这实在是个不情之请,书人一族并未规定这些东西不能外传,但他是书人,并不受“规则”和“正义”的束缚,为了得到情报略施催眠的事情并没有少做过,亚连却不一样,他有一颗善良的心,并且对道德和正义相当执着,虽不在意他人的看法,但也从不违背自己的内心。——不,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这样坚决吧。
只是,除了想保护你,那份不想让别人接近你的嫉妒心也是真的。
不想你成为他人的救赎。只有这句话,我绝对无法说出口啊。
“我明白了。那么就由我……”
18 圣洁
「我们在天上的父啊!
愿你的名受显扬
愿你的国来临
愿你的旨意奉行在人间
如同在天上
求你今天赐予我们日用的食粮
求你宽恕我们的罪过
如同我们宽恕别人的罪过
不要让我们陷于诱惑
但救我们免于凶恶
国度、权柄、荣耀
皆归于你,直到永远……
阿门!」
十字路口前,等待车流通过的间隙,一座临近街道的教堂传出的齐声祷告吸引了一位端坐在装饰华丽的马车中、长发优雅发绑在脑后的年轻绅士片刻的注意。
“怎么了,小缇奇?”
唤他回神的是一位约摸十岁、衣着可爱的小女孩。她毫无淑女形象地扑倒在年轻绅士的腿上,此刻正双手托腮,饶有兴趣地问道。
“没什么……就是觉得那些祷词有够无聊的。说到底,他们信仰的‘神’的根本就不存在不是吗。 什么‘给予悲哀的灵魂以救赎’,只不过是些虚无缥缈的寄托罢了。”
“——你这么说就错了,‘神’可是真实存在的哦。”
“真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不然呢,你以为千年公一直以来都在做什么?”
“我想想……制造名为AKUMA的玩具吗?”
女孩给了长发绅士一个“真是受不了”的白眼,鄙夷地道:“是‘弑神’哦。为了洗刷数千年的冤屈和痛苦,向我们最最亲爱的‘神’展开报复,怎么样,作为悲剧,这样的题材是不是很棒?”
“听上去倒像个三流的爱情小说。”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女孩气得不行,弹起身作势要揪乱绅士精心打理过的头发。
绅士见势不妙,忙抬手摁住她那张牙舞爪的小老虎般乱抓乱挠的进攻,敷衍道:“好了,好了,是我不对。一会舞会就要开始了,迟到的话千年公会不高兴的。”
听他搬出了千年公的名头,小女孩不高兴地哼了一声,这才气鼓鼓地重新坐下。
尽管诺亚都是些各行其是的问题儿童,在听令于千年伯爵这点上倒是出奇地一致,该说是血缘的羁绊,还是感情的驱使呢?对于缇奇来说,也许两点都不是,服从与维护,都是身体和灵魂的一种本能罢了,就像是手脚听从大脑指挥一样,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至于千年公的目的为何,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些都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他们要做的,仅仅是思考怎样才能将任务圆满漂亮地完成而已。
“说起来,露露贝尔不是出任务回来了吗?怎么没见到她呢。”
随意地将手搭在窗边上,缇奇心不在焉地问道。
“露露任务完成得不顺利,受到了很大打击,这会儿大概还不甘心地躲在房间里哭吧!而且她也受了伤,要休养一段时间才能好呢。”
“哈?受伤?难道‘卵’没能夺回来!?”
“夺回了,可是也碎掉了。小缇奇你那么紧张干嘛?这种事比我们的家人还重要吗?”
又是‘家人’……
大小姐啊,‘卵’的问题可是很严重的,它涉及到千年公接下来的计划,举办这次的舞会,拉拢那些达官贵人,不也是为了能让恶魔继续大量增殖吗……
不过这样的话缇奇可不敢当着罗德的面说出来,于是他明智地选择岔开话题道:“没有啦,‘卵’不是相当坚硬吗?居然也抵不住教团元帅的集火?”
“听说是被亚连破坏的。”
“什么?老千少年?”
缇奇再一次惊掉了下巴。
竟然能一次次地从他们手里死里逃生,并且变得越来越强,一次次地凭借自己和同伴的力量阻止千年公的计划保护世界和平。要说的话,这就是所谓的有着“主角光环”的角色吧。
——还真是碍眼啊。
“有趣……这家伙确实有被杀死的价值……”捂住左侧的脸,缇奇扭曲的笑容浮现在指间的阴影下。莫名地,心里的血又一次地沸腾了起来,就像那时候在方舟上一样,叫嚣着,想将那个道貌岸然的小鬼彻底地挫败折辱而后快。
然而就在这分神的刹那,瞅准了时机报复的罗德突然狠狠地朝他的腹部揍了一拳。
“你这大坏蛋,敢打亚连的主意的话,就宰了你哦!”耀武扬威地,她举着小小的拳头发狠道。
“呃!”是要怎样她才能打得这么准确无误的啊。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罗德,在面对那个名为“亚连·沃克”的少年时总是表现得胳膊肘往外拐,缇奇对此早就已习以为常。因而他忍耐住一阵雪上加霜的疼痛,勉强笑道:“你还真是喜欢老千少年呢。”
“被亚连砍伤的地方还会痛吗?”
“嗯?你在担心我?”
摸摸罗德的头,缇奇一派轻松地笑道。
在旁人眼里,他似乎总是那副油腔滑调、漫不经心的样子,若不是亲眼目睹了他痛得几乎失去理智,发疯般打碎房间里包括窗玻璃在内的所有东西的模样,任谁也会觉得他之前所受的伤根本不值一提吧。
女孩愣了愣,似乎想说些什么,良久,却只是皱着一张小脸,闷闷不乐地说道:“毕竟,你也是我的家人嘛……”
她慨叹的尾音犹如一缕缥缈无依的晨雾,寂寞地消融在街区人来车往的尘嚣里。华丽的马车在石板铺就的道路上颠簸着,继续往目的地的宅邸驶去。
彼时距黑教团遇袭已有七八天,人们在连绵的阴雨过后终于迎来了夏季。
巨大的、黑魆魆的古塔尽管因为团员的减少四处显得空落了不少,但在饭点时段的食堂仍然雷打不动般热闹得很,尤其大胃王的增加,更是让厨师们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将点餐者报出的那一连串长得让人欲哭无泪的菜单上的东西尽快给捣鼓出来。
“沃克,你还未成年,应该多摄取些蔬菜和水果。”
“我是伤者嘛,当然需要多补充钙质和蛋白质,说起来林克你才有问题吧,你点的几乎都是甜食耶!”
“我已经年满18周岁了。”
“天气这么热,亏你们还能吃那么多。”
对幼稚地抱着一大堆的食物站在点餐窗前争吵的两人,红发少年似乎连吐槽的欲望都没有了。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碗普通量的牛肉汤面和一杯清茶,这不仅远少于他平时的饭量,甚至不够一个普通的成年男子饱腹。
亚连抱着摇摇欲坠的食物山挤进长桌间,在他的对面落坐。紧接着林克也挨着亚连坐了下来。
自从那天晚上以来,他们没有再提起有关“那个黑影”的话题。
拉比按约定好的那样,每当夜幕降临,林克陷入催眠之时都会到亚连的住处教亚连学习如何催眠。而白天处于清醒状态的林克,面对拉比擅自插入他与被监视对象之间的行为,竟然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拉比并不是一直都在,毕竟书人有书人的工作,而且老书人还没有完全康复,作为弟子每天探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不知是不是因为每天都要来回奔忙的缘故,拉比这段时间总显得疲惫不堪,有一次甚至在充当亚连催眠的对象时直接倒头就睡过去了,令人疑惑到底是亚连的催眠技巧终于成功地取得了突破性进展,还是仅仅只是因为他累了而已。
正想着,未来书人就双手合十,放下碗筷道:“好了,我吃饱了。”
“咦?拉比你吃这么点就够了吗?”
“是啊,天气热了嘛,总觉得没什么胃口呢。”
“可是不吃饱的话会没有力气的耶。”
“哈哈,放心,我不是寄生型,即使饿了也不会晕倒的。”
“唔……那至少,把这个给吃掉吧。”
一串被作为饭后的甜点的三色团子被递到拉比的面前,不知为何,一瞬间吵闹的食堂似乎突然安静了许多,许多熟知“超级大胃王”亚连如雷贯耳的名号的人们偷偷地注视着被白发少年轻易送出的食物,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默默等待下一步的发展。
“这可是亚连最喜欢的糯米团子哦。”
听到拉比的话,亚连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硬将团子塞到拉比的手里,有些别扭地赌气道:“干嘛特意强调一遍?我是那种连一点食物都舍不得分享的人吗?——啊、林克你住手,那是我的布丁蛋糕!”
“摄取蛋白质和钙质就算了,吃甜食可是会发胖的。”
——虽说寄生型消耗极大,但并没有证据表明他们吃下去的东西不会变成脂肪在体内累积起来。一时找不到话反驳的少年气得脸颊跟河豚一样鼓鼓的,他哼了一声,不再搭理林克,化悲愤为食量继续风卷残云般地消灭眼前堆成小山的早点。
书人少年怔了怔,低下头,颜色粉嫩的三色团子入口香甜糯软,甘甜的气息久久地萦绕于唇舌间——一如那个雪般的孩子的味道,令人无比迷醉。
这个人是我的……
这样的认知让拉比猛然觉得一阵焦渴——喉结“咕嘟”地一动,他拿起一旁的茶水一饮而尽。
“多谢招待,这回我真的要走了。”
努力维持着平时的样子,笑容满面地站起来。而余光转向间,他早已发现食堂大门外的阴影中,几个军部打扮的人已经踮着脚张望了多时,自己再不过去的话,恐怕他们就要过来“请人”了。
“拉比你真的没问题吗?最近你看起来总是很累的样子。”
抬起的银眸无邪而透亮,带着让人心中一软的担忧撞入拉比眼底。
不由自主地又伸手揉了揉少年小动物般柔顺的白发,笑道:“别担心了,我没事的。只不过有点 ‘苦夏症’而已,等夏天过去就好了。”
——这么说夏天结束前会一直这样喽?
宽大的手掌摩挲着头发发出细碎的声响。隶属于初夏的光线在视野中轻轻地晃动。亚连禁不住眯起眼:可是夏天还长着呢。
“……看来已经开始了啊,离职前的‘交接工作’。”
目送着红发少年离去,一直一言不发的监察官突然道。寄生型的驱魔少年嘴里早又重新塞满了食物,说起话来有点含混不清: “梨子?宁克尼搜甚?”(离职?林克你说谁?)
林克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书人已经向教团方递交了离职申请,他没告诉你吗?我还以为书人JR.肯定会第一个跟你说呢。”
“咦……?”
正要往嘴里送的叉子停顿在半空中,完全不能理解说了什么地,头脑瞬间一片空白。
【如果这是笑话,那还真是让人一点都笑不出来啊。】
呆呆地扭过头,先行离开的拉比早已不见踪影。
“拉比和书翁……要离开了……?”
“书人阁下,三号实验者今天早上已经同步成功了!她……”
小跑着跟在大步流星的拉比后面,领头的一位秃头墨镜、标准军部打扮的男子汇报工作般唠叨着,一脸掩饰不住的兴奋之色。
——身为军部一员,他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保密啊。
“行了,别再说了,直接带我去看吧。”
书人少年的态度很冷淡,这也难怪,不管是谁,在被强迫被威胁时都不可能高兴得起来的。
——那是在约五天前,老书人刚从受伤昏迷中清醒过来的时候,玛尔歌姆·C·鲁贝里亚找上了他们。
他来得如此突然,甚至比老书人得知实情后的训斥和暴栗来得更早。
在随待的属下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下,那个总是将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显得精明又严厉的男人一派温和地笑道:『部下报告了书人前辈您醒过来的事后,我就马上赶来探望了,前辈为保护教团身先士卒,令人敬佩,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作为探病礼,还望您不要嫌弃地收下。』
说着他挥挥手,让属下呈上包装漂亮的礼盒——多半又是他亲手所作的新品蛋糕吧。这个男人对甜食的执着早已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从身边所有人都被他带偏成了嗜甜症患者这点就可略见一斑了。
虽然心下疑惑,但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老书人拱拱手:『多谢长官的一番心意,老头子我已经好多了,还望不要费心。拉比,快把礼物收下吧。』
在老书人的眼神催促下,红发少年不情愿地接过礼盒,随手放在在一旁的桌面上。
鲁贝里亚扫了他一眼,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地开口道:“啊,差点忘了,我还带来一件科穆伊室长托付给我的东西,没记错的话,这是属于书人JR.的吧?”
一个站在后排的下属闻言快步出列,将一个精美的长形盒子递交给拉比。
『这是……我的大锤小锤!?』
饶是知道对方来者不善,Innocence武器握在手中的熟悉感触还是让拉比禁不住地情绪高涨起来。就像与老朋友的重逢一样,力量重回手中的感觉简直无比美好。
『在之前的敌袭中,我们教团中数位装备型驱魔师的Innocence都无法使用,造成了较为遗憾的结果,所以这次我催促科学部尽快将它们修好,重新归还到你们手上。怎么样,感觉还趁手吗?』
『好得不得了了!感觉能一口气打十个LV.2!』
『那可真是太好了。』
老书人冷眼靠在病床上,什么也没说。而鲁贝里亚交叉着十指支着下腭,盈满假笑的目光渐渐变得深沉。
『书人JR.,以你的眼光看来,Innocence到底是什么?』
唐突的提问让书人少年愣了愣,兴奋的大脑冷静了些。
『‘Innocence是神赐予人类对抗恶魔的武器’,没记错的话,教团是如此宣称的吧?』
『哦?相当谨慎的回答嘛。你说得对,它是属于神的东西。但按照《圣经·创世纪》的说法,人类最初的始祖——亚当,正是神依照自己的样子创造出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有着亚当的遗传因子的人类,其实也拥有着‘与神同等的资格’,不是吗?』
——“与神同等”?他到底想说什么?
拉比警觉地看向将半张脸藏在了紧密交叉的十指后的男人,油灯闪烁的病房中,那双让人印象深刻的四白眼闪着犀利的光,像弦上蓄势待发的箭,又像潜伏着等待猎物靠近的野豹。
不合时宜亦不符身份,这个野心勃勃的男人肆无忌惮的言语间,似乎并不把Innocence看作是神赐予的神圣之物,倒不说,驱魔师和Innocence,于他仿佛都只是可供驾驭和利用的工具。
『长官,您的说法是不是有点过于狂妄了?』
『我只是在阐述事实罢了。虽然有很多人认为《圣经》只是前人编造的传说,但也有一部份人认为它是寓言化的事实,而它的原型,正是你们书人一族观察并记录下来的里历史。我说得对吗?书人JR?』
『所以呢?您打算向书人一族求证那些不着边际的传言?』
『不,我在请求你协助我。虽说打感情牌对书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但你也不想看到丧失你和老书人的战力支持后的伙伴们受伤乃至死亡吧?说真的,你们突然提出要离开,教团方面可是相当困扰啊……因而在离开之前,请你们负责为教团训练出一支足以顶替你们的驱魔师队伍,这个要求不过份吧?』
『训练?开什么玩笑……鲁贝里亚长官,凭什么你认为我和爷爷有能力做到这点?』
『呵……过去确实是我太小看书人一族了,我为我的无礼向你道歉。但自从Innocence的石箱被发掘出来,一百多年来为了与千年伯爵对抗,教团一直绞尽脑汁,用尽各种手段‘培养’适格者——只可惜,血缘、灵魂、记忆,无论哪个似乎都不是关键点,被精心挑选上却在尝试与Innocence进行同步时遭遇反噬乃至咎落的候补者不计其数。而书人一族却在与教团立下‘协议’后,就突然送来了两个适格者,这其中恐怕不是‘偶然’两字能解释的吧。』
红发少年不语。
“真相之眼”暴露后,为了避免高层被渗透和控制,上头多半早已下达了尽量避免要员与他接触的命令。可是这个身为军部统领的男人竟敢在明知危险的情况下毫不避讳地与他凛然的目光对视。
『长官……如果我们照你所说的培养出了一支驱魔师的队伍,你真的会让我们离开吗?』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老书人用苍老沙哑、却平静异常的声音问道。
『呵呵。也许在你们眼里,我并不可信,但与军部合作,我想对目前的你们而言并没有坏处。』
“没有坏处”?恐怕你真正想说的,是“你们已别无选择”才对吧。
在这点上,教会的所作所为和其死敌诺亚还真是没有什么区别。
拉比冷笑了一下,说道:『我明白了……但长官你也知道,书人可不是什么不求回报的高尚者,因此我希望在离开教团前,军部不要以任何形式干涉我和爷爷的自由,同时还要提供必要的物质和人力资源协助我们,当然,也不能少了相应的报酬。这几点对你们而言不难做到吧?』
『悉听尊便。』
『……』
『书人前辈的伤需要静养,那么我便不多叨扰,就此告辞了。』
面对老书人深邃的目光,玛尔歌姆·C·鲁贝里亚从容而彬彬有礼地道别,恰如来时的风度翩翩、礼数周全。
随着最后一个随侍的近卫退出病房,房门被轻轻地合上。
红发少年这才一脸厌恶地啐道:『真是假惺惺……』
——话音未落他的脑袋就挨了一个狠狠的暴栗。
『爷爷你干嘛打我!』
『臭小子,谁叫你把麻烦事揽下来的!』
『他都说成那样了,还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被他们逼得连谈条件的余地都没有才答应下来吧!』
『臭小子你还是太嫩了……你以为搅入这样一趟浑水的话,伯爵会放过我们吗?更何况还有……』老书人没有说下去,顿了一下,他叹道:『算了,再怎么不济,风向不对时卷铺盖走人还是做得到的。』
见自家弟子久久地不作声,他又严厉地斜了他一眼:『好好地给我惹出一大堆乱子,现在知道后悔了?』
『不,我不后悔。』书人少年倔强地答道。
他以为自己又要因为忤逆长辈再挨上三拳两脚,然而老书人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三个字:『那就好。』
『记住,拉比,书人不需要感情,但最不需要、也最危险的感情是‘后悔’。想做什么的话就去做吧,这样的话,也许你会有所了悟也说不定……』
这句如同箴言般的话语,在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仍不时浮现在拉比的脑海里。
【别后悔……也不要回头……】
亦师亦父、严厉却也慈爱的老人,他树枝般干瘪粗糙的手掌是拉比记忆中童年乃至少年时期唯一的温暖。
只是当年轻的书人再次回忆起那些或温馨或感伤的画面的时候,他早已变得孑然一身,再没有一个人会像当年那样牵着他的手告诉他接下来要往哪里走了。
19 灵犀
那是长久以来,他反复作着的梦。
青空,枯败的荷叶和花朵,阳光中优雅伫立的少女。
【约好了哟……】
就连天地都要失色,面目模糊的少女笑着如此说道。
他想抓住她向他伸来的手,然而指尖即将触到的刹那,那个美丽又脆弱的幻影便泡沫般消散掉了。
“哧啦”,堆叠的纸张被扫落在地的声音。
午夜梦醒的男子猛然睁开眼,霍地坐起的他祼露的上半身绷紧成一张满弦的弓,乌黑的长发颤抖地贴着精壮的躯体瀑布般肆意地披洒下来。仿佛要堵住即将破胸而出的异物般,他冷汗直冒地抓紧左侧胸口,力气大得几乎要在上面勒出血痕。在那镌刻着咒印的胸膛里并没有真正跳动着的心脏,此刻却仍然钻心一样疼痛难当。
“啧。”
一阵拼命忍耐过后的喘息,神田优咬咬牙,披衣而起。
没有点灯,他就着房间里幽蓝的月光俯下身,想拾起地上散落的任务材料。
然而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停留了一瞬,却率先将一张意外地夹在这堆任务文件中的照片捡了起来。
似乎抓拍于训练间隙,照片上面容清秀的白发少年侧对着镜头,正撩起上衣揩去鼻尖沁出的汗。他望向前方的双眼炯炯有神,燃烧着的是永不放弃的决心和斗志;而全无防备的姿态却又显露着一份毫不作态的天真,两者矛盾地揉合在一起,不知为何竟为其平添了一分令观者忍不住怦然心动的气质。
这张照片出自亚洲分部长莫·张之手,显然是为了迎合某些人的特殊趣味而拍的。鉴于神田传遍各分部的“恶名”, 莫·张自然是不可能不怕死地向他兜售这种照片,所以准确地说,这是神田在莫·张在向其他团员展示样片时提着长刀“要”过来的。
『这东西还有多少,我全要了。』
被刀架住脖子的的莫·张吓得差点没尿裤子,当即哆哆嗦嗦地给远在亚洲分部的翁打了越洋电话,恳求他一会捎东西来本部时千万记得带上装着亚连·沃克秘之写真的文件袋。
遗憾的是文件袋尚未没有送到神田的手上就不见了,大概是不慎在科穆伊EX-0暴走的大混战中丢失的吧。
战战兢兢的莫·张作好必死的心理准备向自始自终面无表情的神田解释着,满心以为自己逃不脱被一顿削的命运,然而黑发的驱魔师却风轻云淡地转身,又想起什么似地抛下一个恐吓的眼神:
『下次……不准再拍那家伙了。』
庆幸捡回一条小命的莫·张没有勇气深究那些问题,比如说,为什么神田会想要亚连的照片,为什么想要却轻易地放弃了,为什么不允许他再拍……尽管他作为现任亚洲分部长常以神田优的娘家人自居,暗中关心其生活起居乃至感情问题——但实际上,翻查过上一代的卷宗,也听过亲历事件的幸存者讲述的他本能地对“第二驱魔师”出身的神田优感到畏惧,而教团高层则将这种忌惮表现得更为赤裸,他们把神田视为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又或者说,一条随时可能反咬主人一口的恶犬。
大概神田也清楚这种纵容的戒备意味着什么吧,所以虽平日里总表现得我行我素,对周围的人没少恶语挑衅甚至拳脚相向,但在任务上却从不怠慢,永远将执行命令视为第一要务。
他是知道的。
被作为杀戮机器“制造”出来的他,如果不能完美地执行来自教团的命令,他的存在将变得毫无意义。
尽管如此,此刻靠坐在床沿的神田眼里并没有那些被闯入的夜风吹得散乱不已的任务材料,浑然不觉地,他仅仅是看着少年的照片出神,渐渐沉溺在那困住他许多年的黑暗幻境里,听任身周散发着幽幽冷香的美丽花朵争相开落,遮蔽视野,堵塞呼吸。
月光下,这个捏紧了眉心的男子深深地闭上眼,喃喃低语漏出薄且苍白的嘴唇:“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跟她那么像……”
众所周知,“工作狂”别名叫“劳碌命”,这类人的共同点是——闲不住。
经历几天无所事事的静养后,许多伤员们明显不再安份,伤得轻手脚完好的偷偷翘掉病房什么的自不必说,就连伤得重的也开始扶着拐杖,开着轮椅地往外跑了,瞅准一个机会就开溜,令护士长头痛不已。
即使理解他们迫切地想提升自己和教团战力的心情,严格管控伤患的疗愈过程也是医护人员必须做的,哪怕这些孩子下一刻就得带着未愈的新伤奔赴战场,这一刻在她的管理范围之内,他们始终是需要养伤的患者,必须在她的监控下好好休息,养好身体。
——这是护士长恪守的铁则。
踏入临时会议室时的乔治心里一惊,感到好几道怨念的视线齐齐地对准了自己。作为一个新人驱魔师原本就非常紧张的他忙跳到了一边,暗中观察……呃,奇怪?那些驱魔师前辈们的右耳怎么都肿得跟面包一样了?
混在这堆怪头怪脑的人中,因缺少了清一色的肿耳朵,乔治显得非常地不合群。
好在没过多久元帅们和科穆伊、还有李娜莉就到了。让等待着的众人感到意外的是,鲁贝里亚竟然也是参会的人员之一,他昂首阔步地进入会议室,亲信的部下们则紧随其后,簇拥着一位裹着披风、打扮怪异的金发少女走了进来。
“我们现在要讲的事情很严肃,你们能不能把耳朵遮一下?”
用以代替挂在胸前的伤臂,科穆伊的指向棒点了点那些肿得像面包一样的耳朵。
咳咳,此次会议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召开。
会议首先指出,李娜莉的Innocence并非寄生型,所谓寄生型,是Innocence与人的细胞结合,使肉体变成了对恶魔武器。而李娜莉的Innocence不存在于体内,只是血液的结晶——这种全新型态的Innocence将于此次会议正式地命名为“结晶型”。
其次,会议强调,教团这次之所以损失惨重,追根结底,是因为缺乏组织的严密性,才让诺亚有机可乘,通过冒充教团成员经由水路网进入到教团核心区,继而打开方舟之门召来大批恶魔,最终导致教团损失大量科研人才的严重后果。为此中内厅下达了“迁徙本部”及“加强身份认证工作”的两项重要指示,迁徙将定于两天后,所有成员陆续迁出,争取在两个星期内都搬到新本部。
最后,会议发布了探索队在临近的某镇发现了野生Innocence踪迹的消息。同时会议决定,此事要速战速决,教团将在两天后派遣元帅之外的所有驱魔师前往回收,争取在搬进新本部之前解决好。
会议涉及的内容较多,因而相应也就显得有些冗长。
乔治努力克制住想要打哈欠的冲动,期盼科穆伊室长快点结束讲话,说出“散会”两字。
然而科穆伊在交代完要做的工作后,却并未离开,他向着鲁贝里亚点点头,然后退到一边。
“今天,”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成为会议新发言人的鲁贝里亚顿了顿,用其惯常的拿腔作势的语气说道:“我很荣幸地向在座的所有人宣布,有一位新的驱魔师将加入你们。”
他侧过身,将身后娇小的少女让了出来,示意她上前自我介绍。
“我是手涌。”
长相精致的少女淡淡地向众人颌首。从默默无闻地被忽视到成为所有人注目的焦点,她的表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亚连忽然感到背被人撞了一下,站在他身后的林克向前一步,嘴里发出了难以置信的低语: “手涌……?怎么会……?”
监察官惊异的理由很快就得到了解释。
鲁贝利亚将手随意地搭在少女的肩上,继续对众人说道:“手涌虽是我们军部的人,但两天前她与Innocence同步成功,所以我就跟科穆伊室长商量了一下,把她送到这里来了,这孩子不怎么会说话,但体能和攻击力都是可以的,拥有的装备型Innocence具现形态是一把巨镰。接下来的战斗可能会更艰苦,作为军方的代表,我希望我们内部彼此能团结一致,共同渡过难关。”
这一番话既介绍了新来的少女驱魔师的情况,同时也说到了包括亚连在内的所有驱魔师的心坎里。
前些日子诺亚和恶魔的大举入侵,给众人的内心留下了深刻的阴影,虽然没有摆在明面上讨论,但他们都清楚都感受到了教团方与伯爵方在实力上的差距——原来,只要伯爵想要,黑教团的覆灭也就是顷刻之间的事情。
这种如同大人和婴儿般悬殊的实力差距对比,远不是区区一个新驱魔师的加入可以弥补的,然而多一个同伴,意味着多一分战胜敌人的希望,哪怕这希望再渺茫也好。
所以尽管少女的表现很平淡甚至是冷漠,除了道出自己的名字外也没有进一步的介绍和礼貌的表示,会议室里的众人还是情绪高涨地骚动起来,就连神田也不禁抬头多看了手涌几眼。
鲁贝里亚显然满意于收到这样的反应,心情很好地补充道:“——这只是个开始而已,以后我们的队伍还会进一步壮大,也会有更多优秀的驱魔师加入到我们的圣战中的!”
这番貌似激励人心的官方发言引起了另一种意义上的骚动,只见除了米兰达和乔治之外,其他人的表情突然都变得阴晴不定,有惊疑,有深思,有忧虑,神田甚至无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六幻……
一片静默中,书翁干脆拢起袖子,闭目养起神来。
会有更多的驱魔师?这是什么意思?
亚连心中突然有种不安的预感。
与此同时,他注意到站在鲁贝里亚身后的科穆伊室长状似不经意地扫了站在他身边的拉比一眼,很快脸孔又有点阴郁地转了开去。
白发少年感到莫名奇妙,于是顺着他的眼光也偷偷地向旁边望去——
银灰色的瞳孔对上翡翠色的眸子,两人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偷看被逮了个正着,拉比的表现可谓是十分轻松和坦然。
“看我干嘛?”
恶人先告状地,拉比凑过来,趁着无人注意用右手挡住侧脸,夸张地用无声的嘴形质问亚连。
“我只是在想……看到可爱的小姐姐拉比竟然没有眼冒爱心地扑上去,一点也不科学啊,一会我要出去看看,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吗?”
亚连凑过去,尽可能地压低了声音,同时毫不客气地在他耳旁回敬道。
“够了哦,你这个装老成的豆芽仔,都多久以前的事了,我怎么可能一直都那么幼稚,再说了,在你心目中我难道是那种三心两意的男人吗!”
这番义愤填膺的指责说得很急,是拉比趴着亚连的耳朵小声说的。
即使捅开了那层窗户纸,互相坦白过了心意,两人的相处模式还是一如既往,平时开些无关痛痒的玩笑,偶尔互揭一下黑历史,间中也斗个嘴,总归是吵吵闹闹的,乐此不彼。
然而对于亚连,如今这样的行为多了一层掩饰的意味,从林克那里得知了拉比和书人很快就要离开教团的消息之后,他花了整整两天来理解和接受这个事实。
——书人终有一天会离开,或早或晚,而拉比之所以瞒着他,一定是有什么理由,既然他不说,那就装作不知道好了。
虽然亚连不能欺骗自己说自己不难过,但提前知道了至少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否则,如果拉比决心将离开的消息一直瞒下去,就这样在某天突然消失不见,那始终被蒙在鼓里的自己,会不会连一句道别都来不及说?
想到这里,挂在他脸上的微笑更灿烂了些:“——嘛,没有的事。是你想太多啦。”
“咳咳。”
一旁的林克实在听不下去了,他装作不舒服地咳了几声,意图阻止两人光明正大地在长官眼皮底下咬耳朵的无礼行为。
其实他大可不必这么做,就在刚刚拉比跟亚连窃窃私语之时,鲁贝里亚长官已经转向科穆伊,两人指点着笔记本上的数据面目严肃地交流起某些问题来,老书人那双苍老却精神矍铄的眼睛此刻牢牢地锁定在他们身上,不动声色地履行着历史记录者的职责。
向来重视团队建设的李娜莉热情地拉了有些格格不入的手涌和在新人面前仍显得畏手畏脚的米兰达到一旁说话,坐在沙发上的三位元帅正高谈阔论,就如何布设教团新本部的警备系统展开激烈的探讨,玛利在旁仔细地聆听,偶尔插上一两句话。而作为黑教团新丁同时也是波提耶元帅入门弟子的乔治,也本着勤奋好学的精神站在他身旁,不时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就连神田优也找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掏出手帕开始擦拭自己刚刚修好的爱刀六幻。
每个人都准确地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除了一个仍未从重伤的晕迷中甦醒,没能像其他人一样站在他们之中的人——亚历斯特·克洛利。
亚连环顾四周,一种怅然的感觉突然涌上了心头。
在方舟之战中为拖住敌人的脚步,以掩护先一步离开的他们,克洛利耗尽了全力地去战斗,最后不成人形地被抬回来。一直昏迷不醒的他,至今都只能靠着输液维持基本的生命体征。
『亚连!拉比!这个房间已经到极限了!大家……不能一起毁在这个地方!』
耳畔仿佛又响起了他那天焦急的呼喊。
崩溃开裂的地板开始互相碰撞,发出令人心惊的隆隆声。为了不让自己的声音被这种巨响盖过,穿着黑色披风的高瘦男子几乎是用尽了全力在狂吼。
『快点走!』
『……我相信你们!快点走!』
白发少年的眼神只恍惚了一瞬,他眨眨眼,有人握住他的手,将他从恶梦般的回忆中唤起。
“亚连。”拉住他的手的人用温润的翡翠色眼瞳看着他道。
“后天我们就要出任务了,这一去不知道几天才能回来。不如一起去看看小克洛,顺便跟他道个别吧。”
“拉比……你……”
你看穿了我的心思,知道我在想克洛利的事?
还是你和我一样,此情此景让你想到了克洛利?
“嗯?”和煦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温暖微笑。
“……不,没什么。”
剔透晶莹的银色眸子若有所思地望着书人少年,那些晦涩难言的情感终究是灰烬般地熄灭在了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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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克:我怎么觉得我的监视对象跟他的保护者之间的气氛有点GAY里GAY气的?
另,本回有提问:还有人记得莫·张装了照片的袋子是谁捡去了吗?
20 雨夜
“手涌,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军部的工作呢?那个Innocence是……只有你同步成功了吗?斑尾、砥草他们呢?连美鸟和刚志也没有跟你一起吗?”
声音的源头离得不算很远,拉比和亚连两人站在转角的廊下,阳台那边传过来的话语在风中模糊可见。
“什么话在会议室里不能说,非得等别人都走了才拉人家到僻静的角落说啊。”
百无聊赖地将双臂枕在脑后,倚着墙的红发少年不屑道:“想不到双黑痣的小子平时看起来道貌岸然的,居然也是个闷骚。”
“也……?拉比你别给人家乱起外号啦,林克一定是有些话不方便在大家面前说才这样。”
躲在转角墙的阴影中,白发少年边将泡芙送进嘴里,边一本正经地说道。
“说起来我们为什么要听他的等在这里啊,就这一袋点心就把你收买了?现在可是快到午饭时间了哦。”
“很好吃的,要尝尝吗?”
“……”
“林哥哥。”
就在被泡芙堵住了嘴巴、无法再发出吐槽的拉比抓住某人的手腕以阻止其继续填鸭的行为的时候……金发的无口少女总算在林克连珠炮般的问题攻势下开了口。
“我不能说太多,只能告诉你,这是长官的命令。别担心……我没事。这次的跟我们以前见过的不一样……斑尾哥哥他们虽然没有被神选上,但不久后他们也会过来和我一起并肩战斗的,鲁贝里亚长官亲口对我保证过了。”
“没有被选上……?你的意思是斑目他们也尝试过跟Innocence同步吗?手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军部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不能说。林哥哥,虽然隶属于军部,但与恶魔战斗,向那些夺走我们一切的怪物复仇,不是我们一直以来的愿望吗?……现在机会来了,为什么你却要露出这种动摇的表情呢?”
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这么多话,不过小丫头片子的嘴巴挺严实的,比那些军部的光头们靠谱多了。
无语地咀嚼着嘴里香甜柔软的点心,拉比想道。
这名叫做手涌的少女,正是在拉比的催眠诱导下第一位成功与Innocence同步的受验者。
——起初,拉比是不赞同启用军部的精英作为受验者的。
虽说无条件服从命令的天性使得大多数军人都容易被催眠者操控在手中,但同时他们经历过的严酷训练又使他们的精神过分集中,想经由浅层催眠过渡,进入到深层潜意识状态十分困难。
而与Innocence同步的过程,在拉比看来,就像在那名为“深层意识”的房间里,于万千相似的钥匙中,找寻唯一的那把能够开启 “门”的钥匙。
这与被教团禁止了的强制同步实验有一定的相似之处,都是通过驱使受验者与Innocence反复接触以找出令两者达到同步的方法。只是不同于被禁实验采用的在肉体上直接接触的方式,催眠实验是在受验者受到深度催眠了的状态下,通过催眠暗示去激发各种情感和意念,尝试在精神上让其与Innocence产生共鸣,以达到同步。
换言之,这比起被禁实验不断地给受验者的身体造成毁灭性创伤的血腥残忍可是文明太多了。
当然这不是说催眠实验没有风险。
即使用上增幅过的,书人超出常人几百倍观察和记忆的能力,不花上十几甚至几十个小时去摸索和尝试,根本别想找到。与此同时,受验者必须在敞开深层意识的脆弱状态下,接受拉比千百次无间断的强力暗示,就像真真正正地在现实中“经历”一样,以产生出各种各样的情绪和意念。
要如此密集地处理各种状况,并相应地产生不同的应激反应,这足以压垮所有人的大脑,使得一个强壮却感情脆弱的人疯狂。
但鲁贝里亚仍坚持将受验者的身体素质和战斗能力放在第一位考量。
『把普通人送上战场有什么用?战场需要的是骁勇善战的士兵,而不是一有问题就临阵退缩的笨蛋和贪生怕死的懦夫!』
——他没有注意到,当他这么说的时候,拉比没有眼罩覆盖的翡翠色的眼里有一抹危险的光芒闪过。
书人少年没有继续与固执的长官争辩。
至少有一点,鲁贝里亚是说对了的:Innocence,神之结晶,在封印状态下既拒否着所有人的物理触碰,同时又存在着被任意一人——无论那个人究竟是勇士还是弱者——驱使的潜在可能。
——这个事实与人们向来认为的“只有被神选上的使徒才有资格使用Innocence”的观点可谓截然相反。
被反过来质问的少女堵得哑口无言,监察官只得无奈地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
“林克,你没事吧?”
亚连抱着装有仍未吃完的泡芙的纸袋关切地走了过来。
对沮丧失神的林克感到了一丝同情,连拉比也不忍心再打击他了,赶紧打圆场道:“兄妹吵架是常有的事,不管吵得多厉害,始终是一家人,一会儿就好了撒。”
萦绕在监察官眉间的阴云依旧没有散去。他捂住前额,声音里流露出一丝不属于军人的犹豫和软弱:“我和手涌不是亲兄妹。但一直以来,我都是将她当成最小的妹妹看待的。我和她,还有斑尾、砥草、美鸟、刚志就像是真正的家人一样——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从小失去了家园的我们只能四处流浪,可不管到哪里我们都会在一起。饥饿的时候一起寻找食物,寒冷的时候抱团取暖……在被教团收养前,我们都是这么互相依靠着走来的……虽然我相信鲁贝里亚长官,但我真的很担心,不知道斑尾他们怎样了……”
放心吧。至少那个叫“美鸟”的小个子和叫“砥草”的戾气男好歹在被折腾疯之前就被撤下来送走了,而那个冷面酷男“斑尾”和相扑选手般的“刚志”打从开始就没有进入过深度催眠,更是早早就被送走了——这至少从侧面说明,他们的心理防御机制很强,不会真正地受到精神上的伤害,对吧。
这些话拉比没办法当着两人的面说出来,只好在心里过了一遍,就当是已经安慰过沮丧的监察官了。
“……抱歉,我有点失态了。”
对于这样的客套话,亚连的回应是摇摇头,轻轻地拍了拍林克的背。
浮动在他的眼里的微光好似天使对世人无声的哀怜与悲悯。
三人都没有再说话,风无拘无束地吹动他们的发丝和衣摆,在那半点流云都没有的明净天空的尽处,不知何时已现出了一丝阴霾。
卡嚓——噼啪——!
一条条巨大的银色火蛇将阴云密布的天幕撕出裂口。伴随着狂风,倾泻而下的骤雨咆哮着,猛烈地涤荡着大地上的尘土。雷声嗡鸣,久久地于天地间游走。
在这个于高崖上屹立了数百年、即将被废弃和遗忘的阴森古堡中,有一群鬼鬼祟祟的家伙正聚集在一个阴暗无光的房间里。
“然后啊……从那个房门下部的缝隙里,悉悉索索地,伸出了一只毫无血色的手……”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突然——
卡嚓!
闪电划过,房间亮如白昼,席地而坐的人们发现,他们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两个站立着的苍白身影!
“鬼啊!!(鬼呀!!)”
尖叫声于紧张到极点的气氛中爆发了出来,准备四处逃散的人群中,有哭爹喊娘的手脚并用地爬走的,有哆哆嗦嗦地在胸前划着十字求主保佑的,有跳起来就是一个百米冲刺的,其中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更是夸张地尖叫着抱在了一起。
“鬼你们个头啦,说好了来帮忙收拾打包东西的,结果只有我和李娜莉在收拾……你们都在这里做什么呢!?”咔哒一声打开的探照灯由下至上照着利巴,底光效果下的冷冰冰的脸在这种阴惨惨的雨夜里很有一种震慑人心的惊悚效果。
“利……利巴班长,还有李娜莉……?你们别吓人嘛!还不是教团突然停电了,我们才想找个乐子的嘛。”
“少废话,快过来帮忙!”
“好好,知道了、知道了。”
“不过拉比和亚连还真的是很怕鬼怪一类的东西耶,他们刚刚不是吓得抱在一起了吗?真像小孩子。”
“拉比他现在本来就是个小孩子好不好?”
“住口!我只是身体变小了而已!”
“……等等,你们说教团会不会真的有鬼?”
“有可能哦,仔细想想,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停电……”
“哇!求你们快别说了!”
——让我们把时间倒回到还未停电的一小时前。
暴风雨夜,雨水嗒嗒地敲打着玻璃,水流在窗上汇成一道道,将窗外的景色模糊成一张抽象画。监察官林克的目光只是在窗外停留了片刻,旁边就传来了“咚”一声,紧接着响起“哇!”“笨蛋,怎么这么不小心!”“又中招了吧!”之类的嘈杂声。
抱着高高的书本看不到路而被地上的箱子绊倒,一头栽到杂物堆里的亚连头上长出了长长的头发。就连他的魔偶也没能幸免,光溜溜的外壳在沾染到打翻的药水后多了一丛铂金色的亮丽秀发。
“唉……说是给莫·张分部长做的强效生发剂。林克你刚刚为什么不出声提醒我啊。”
“那又不是我的工作。”惊觉自己说话的语气过于生硬,金发的监察官拧拧在分叉在尾部的眉,有些头痛地捂住了前额。
“抱歉,今天有点累,我想要先回去了。”
“咦?你不继续监视我了吗?”
“嗯。反正今天份的报告也已经完成了。”
尚未是催眠生效的时间……林克却主动离开了,看来白天关于手涌的那件事真的对他刺激很大呢……
亚连望着林克的背影想道。
身后突然又传来了一阵骚动。
“哇!神田你干什么!”
“阿优,小心!”
听到声响的亚连回过头,只见向来沉默寡言,却总跟自己过不去的黑发驱魔师直勾勾地瞪着自己的脸,样子特别可笑地愣在了原地。在他身前,红发少年和戴着眼镜的小个子在千钧一发之际共同接住了从他的手上滑落的箱子,看起来捏了一把冷汗。
为什么露出这种不可置信的表情……自己长发的样子有那么奇怪吗?
“豆……”
还没等神田向前一步,拉比就将落下的箱子放到了一边,朝着亚连走了过去。
“喔喔,是亚连啊。你这个样子还挺好看的,以后就保持这样如何?”
“别闹。利巴先生说过一段时间就会恢复原样了。”
“果然又是科学班的杰作吗?!那帮家伙平时根本就没有在工作吧?!”
【总是这样。只要他站到了他的身边,那之中就再也插不进任何人了。】
一股酸涩而又悲伤的感情自胸腔升起,混合着某种忍无可忍的恼怒。
神田优握紧了双拳,大步地朝正说着话的两人走去。
“……告诉我!”他狠狠地揪住白发少年两侧的衣领,迫使那张愈来愈清晰地出现在他梦里的脸孔看着自己:“你到底是什么人?!”
“神田!?你干什么?”虽与神田素来不和,但被如此粗暴无礼地对待,自初次见面被误认为是敌人以来还是第一次。惊怒的同时,亚连拼命挣扎,想把对方推开,可是神田却始终不肯撒手。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跟她那么像……!?是故意装成她的样子迷惑我,还是你和她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亚连!!阿优?你到底怎么了?”
被猛冲上前的神田撞开的拉比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了,他和乔尼一起将几乎是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分开,又面对着显得异样疯狂的黑发同伴,将白发少年护在了身后。
“拉比,闪开。”黑发驱魔师的声音跟他的刀锋一样尖锐冰冷。经过刚刚的一番发泄,他的情绪已经冷静了不少,但眼睛还是血红血红的。
“阿优……你……”
拉比狐疑的眼光在神田脸上逡巡了一周,忽然好像明暸了什么似的,换上一副轻松的口吻说道:“同伴之间有什么矛盾要好好解决才对嘛。来来,乔尼,帮我照看一下亚连,我这就跟神田去那边解决一下。”
乔尼忧心忡忡地看着黑发驱魔师被书人少年半拖半拽地弄进一旁的储物间,这才蹲下来拍着因呛气而跌坐在地上咳嗽的白发少年的背道:“亚连,你别介意哦,神田今天晚上很不对劲,我觉得他应该不是有意的。”
亚连知道,乔尼是在担心自己记恨神田,毕竟在战场上,你只能将后背交托给你身后的同伴,而这种信任一旦产生裂痕,轻则完成不了任务,重则可能受伤甚至丢掉性命。
所以他反过来安慰他道:“我知道的。我也没受伤,这根本算不了什么。只不过……”
望着两人消失的门口,亚连皱紧眉:“刚刚的神田,就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很可怕……”
房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转过身来的红发少年朝着房间中央抱臂而站的黑发驱魔师走去,眼里充满了挑衅。
“嫉妒真是难看啊,阿优。”
“你想说的就是这个?”此刻的神田已恢复了他自恃的骄傲和冷静,不禁挑眉讽刺道。
“如果不承认自己是在嫉妒的话……不妨说说,你刚刚是把亚连当成谁了?”
“用不着你管。喂,你是书人,你那里应该有那家伙的资料吧?我要看看,里面一定有什么线索,能够让我找到那个人。”
“这么说,你总在暗地里跟踪亚连,也是为了寻找所谓的‘线索’喽?”
以往的不光彩行径意外地被人说破,黑发驱魔师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作为回答。
“我说你是不是傻。承认自己爱上一个人有那么难吗?阿优,我就直说好了,他不是你在找的那个人。”
被人如此抢白,黑发驱魔师一时语塞。
但他还是强硬地说道:“这跟那没关系。给我他的资料。”
“你知道的,”书人少年眼里闪动着狡黠的光芒:“书人从来不做亏本的交易。即使是像我们这样亲密的关系,也是要讲条件的撒~”
油滑粘腻的语气让神田不禁一阵恶寒:“你想要什么?情报?”
“……帮我保护亚连。”
“什么!?”黑发驱魔师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我的条件是——帮我保护亚连。”
洗下了所有轻浮和促狭的神色,那个人神情肃穆、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这家伙什么意思?又在宣告自己对他的所有权?
“即使你在未来的某一天保护了他,也是出于我们之间的交易”之类?
已经不是令人不爽的问题了……神田现在想要杀了他。
“啧!死兔子!你以为你是谁?!”
黑发驱魔师生气地抓起红发少年的衣领就往后撞,勃然大怒的他没有注意到,在红发少年的后背重重地撞上身后的书架时,一个红色的瓶子因猛烈的震动不稳地从架子上跌落下来。
啪——!
一阵烟雾过后,架子旁边只剩下两个大眼瞪小眼的矮小身影。
裹在因宽大而显得松垮垮的衣服里的两个孩子用颤抖的手指相互指着对方,小小的脸上都露出了极其恐怖的神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利的惊叫声划破了夜空。
于是在这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晚,在科学班出品的药剂的作用下,受害者又增加了。
“这个药瓶……这不是我们在演出话剧‘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时做的吗……”
弯下腰的乔尼推推有如瓶底般厚厚的眼镜,像侦探查探犯罪现场般小心地凑近红色瓶子,辨认出了标签上的文字——“快乐的小矮人”。
“身为黑教团的科学班,你们是哪来的时间和心情出演什么话剧呀!还有一个话剧搞那么认真干嘛?演小矮人就做把大人变成小孩子的药?那演‘海的女儿’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做让人变成泡沫的药呀!?真是的!!快受不了你们这些脑子秀逗的家伙了!!”
身体变小似乎让泪窝子也变浅了,指着碎裂的瓶子作着血泪控诉的同时,小小的拉比已经忍不住地哭了出来。
“喂!你们不会还做了其他危险的道具吧!?”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的小神田听了拉比的控诉后突然感到异常地不安,当即拔出六幻冲围过来看热闹的科学班成员们喝道。
“啊哈哈,真正危险的药和道具我们是不会用的啦,像是演出‘罗密欧与朱丽叶’时,非要较真的室长还做了令人在5分钟内呈现假死状态的药呢,不过被利巴班长拼死阻止了,现在那东西大概和其他的危险品一起,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吧。”
“诶——看起来我的遭遇还不算夸张。”已经放弃吐槽的白发少年感叹着,在他身后米兰达正仔仔细细地用发带将他的长发绑成一个马尾。
不经意地抬起头,亚连与听到他的声音而转过来的神田眼神撞到了一起。
尴尬无言的气氛中,小拉比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神色严厉地嚷嚷道:“喂,阿优,你刚刚那样子对亚连,到现在都还没有道歉呢!快道歉!”
“啧,我知道了!……豆芽菜,是我不好,能不能请你……原谅我。”
似乎因为变小了的关系,就连言语也变得坦率了起来,说出道歉的话,并没有想像中的艰难。
小小的神田别扭地将脸扭了过去:“对不起。”
——突然觉得,科学班那些稀奇古怪的药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呢。
绑好了长发的亚连绕到两个小小的孩子身后,笑着用手比了个姿势:
“嘿嘿。看,现在我可比你们高多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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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1 预言者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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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年前——
那是一家紧邻驿路的旅馆,坐落在郊外的几片矿区中,与对面的镇子隔桥相望。
由于其绝佳的交通位置,不但一路风尘仆仆而来的旅人喜欢在此歇脚,附近的劳工、上班族在一天的辛苦工作之后,也总惯例地要相邀到这里喝上一怀。
掀开门帘走进来,两位的外乡人打扮的旅人赶上的是正是这种傍晚特有的热闹时刻。
早来一步的顾客们大都放下了白天端着的架子,有的大声地吆喝着酒令,有的醉醺醺地攀着彼此的脖子插科打诨,还有的三三两两地挤作一堆,故作神秘地交流新近的秘闻。
坊间酒肆,通常这种市井小民聚集的地方不会流传真正有价值的消息,偶有几个看似消息灵通者,也不过是得意洋洋地拿着自己对实情一鳞半爪的认知,充分地发挥想象力,以己度人,或善意或恶意地揣测着事情的真相罢了。
年轻一点的旅人端起侍者送上来的水杯,有些麻木地心想——可紧接着,他的注意力却因为听到某个名字而完全被吸引住了。
“喂喂,听说了吗,艾因霍恩家最近新聘请了一个家庭教师,是个名叫赛勒斯·D·坎贝尔的青年呢。”
“哦?又换了?还是小坎贝尔?不管怎么说,他的话,也太年轻了吧?”
“就是说啊,艾因霍恩家的未来家主虽然才5岁,但年纪小小就博学得跟怪物一样,之前聘请了好几个知识渊博的老先生,都说教不了这样的学生而辞职了呢。听说赛勒斯是自己上门求见的,绞尽脑汁也要攀上权贵……大概是想挽救自己没落的家族吧。”
“这么说的话我想起来了……所谓的坎贝尔家,那不是一间相当古怪的宅子吗?!那庄园上一代的主人老坎贝尔整天躲在房子里研究古籍,居然能平白无故地失踪,还留下两个来历不明的孩子,管家乔伊坚称他们是老爷离开前留下的儿女,硬当成坎贝尔家的少爷和小姐养大了。”
“说得那么好听,其实就是抱养的孩子,为的是侵吞主人的资产吧?”
“这可不好说,听说早几年坎贝尔小姐又在宅子附近捡到了一对双胞胎,还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抚养呢。”
“哎呀,那确实是相当奇怪了,莫非那宅子真有什么古怪不成?”
唏嘘地感叹着,旁桌的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
年轻人没有心思再听,在他脑中,又浮现出了那个令人怀念的身影。
——赛勒斯……
上次见到他,是在一年前,还是两年前?
可准确地从时间推移的角度上说,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经过了整整十年了吧。
一切都仿佛发生在昨天一样,记忆里十二岁的少年,有着渺远而神秘的微笑——当眼神清澈的他扶着树干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自己还以为看到了天使。
点的饭菜不知何时已经送了上来,坐在他对面的长者将刀叉拿在手里,看他仍在发怔,忍不住瓮声瓮气地催促道:“贝内特。快吃吧,一会我们还要赶路呢。“
【是啊,很快又可以见到面了。】
这样想着,年轻的书人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容。
所谓的书人,是历史的记录者。
旁观,远离,不带感情地记录历史,这就是书人的职责。
他们总能准确无误地出现在历史事件发生的地方,亲眼目睹,甚至亲身经历事件。
之所以能做到这点,是因为有“预言者”的存在。
“书人”与“预言者”的合作最早可以追溯到距今7000多年的大洪水以前。
一个叫做“以诺”的男子梦见了一位自称“梅塔卡隆”的天使,在梅塔卡隆的请求下,以诺开始见证和记录人类的历史,并通过其指引建立了“书人之塔”,将庞大的记忆储存其中。
而为了表示报答,梅塔卡隆亦将一枚名为“真相之眼”的红宝石赠与以诺。
族中代代流传的只有这样的廖廖数语,由于关于书人自身的事情不会被记录下来,故而时至今日,最初记录的意义是什么,书人一族已经无法得知,继续记录,只因为这是代代相传的职责而已。
不同于书人一族,“预言者”只会在梅塔卡隆存留于后世的血脉中觉醒,一旦觉醒,成为“预言者”的人就能在梦中窥见过去和未来。
对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感到好奇的他也曾追问过,老书人的解释是,所谓的意识并不存在着“时间”这个概念,就像能回想起过去的事情一样,人们或多或少都曾接受过来自未来的信息,亦即人们所称的“预感”。
而“预言者”相当于世界意识集合体上打开的一个微小缺口,是以能接收来自亘古洪荒乃至宇宙终结之前的记忆。
此次长途跋涉而来,他们的目的并非记录,在去往下一个记录的时间点之前,两人将会在坎贝尔家短暂地停留,因为现任预言者——赛勒斯写信恳求老书人,请他无论如何都要到他家中帮忙治疗一个孩子的怪病。
结合之前听说的,这个孩子难道是赛勒斯的妹妹卡特琳娜捡回来的双胞胎中的一个?
出于对这件事的在意,贝内特不禁对与赛勒斯的会面又多了一分期待。
——踏上那条通往坎贝尔老宅的乡间小道已经是第二天。
正值秋高气爽的季节,行道的两边的麦田里早已结满了沉甸甸的种子,一阵夹杂着秸秆干燥的香气的风呼呼地吹过,金色的麦穗随即波浪般地婆娑起舞,无穷无尽地起伏着,一眼望去,竟望不到边。
“喂,你们是谁?”忽然传来一个幼小的声音,年轻的书人眯起眼,辨认出说话声来源于不远处那棵名为“柯内里亚”的树上。
年老的书人眉头动了动,抢在他说话前,年轻人冲横坐在树枝上的孩子喊道:“询问别人的名字前,要先自报家门,这才是绅士应有的礼仪吧?”
真是奇遇,十年前,他与赛勒斯在此相遇,而十年后,在同样的地点,他又遇见了另一位坎贝尔家的小孩。
“涅亚·D·坎贝尔。”
坐在树枝上的小男孩约莫五六岁,圆滚滚的可爱脸上显出一副老成的样子。大概是被说中要害了,他不情不愿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你可以叫我贝内特。”年轻人并未在意思孩子的态度,友善地说道。他有一头金灿灿的短发,露齿而笑时,和蔼可亲的面貌十分具有迷惑性,正是一个称职的书人应有的模样。
“这位是书人,我们应赛勒斯·D·坎贝尔先生的邀请,特来府上作些诊疗。”
“是来帮玛纳治疗的吗?”黑发小男孩的眼睛瞬间亮了,三下五除二地,他干净利落地从树上爬了下来,转身就朝宅子的方向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大喊:“赛勒斯!妈妈!帮玛纳看病的书人来啦!”
书人的时间,该说是流逝得特别快,还是特别地缓慢呢?
对于他,仅仅过去了一两年,不过是几次外出记录的时间,却足以让记忆中那个总爱跟在自己身后的孩子在现实的十年之久中拔高成一个和自己一样高大的青年。
而此刻这个出来迎接他们的、面容俊美的青年把狂奔回来通风报信、然后干脆地赖在了他身上的小男孩抱在怀中,微笑地向老书人和贝内特点了点头:“欢迎光临寒舍,非常感谢你们不远千里而来。”
温润的目光沉静如水,仅在其微弯的嘴角,年轻的书人找到了那抹他所熟悉的、雨后的天空般空茫而又飘渺的微笑。
“妈妈,你说玛纳会很快就好起来吗?”
“一定会的,所以快睡吧,这样醒来了才有精神一起玩呢。”
“那妈妈,我想听你唱的那首歌。”跑上跑下地偷看了一整天,小男孩确实困了,他打了个哈欠,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小小的他睡着了——
叹息的灰中 火焰里一点一点地
浮现出他圆滚滚的可爱侧脸
落向大地的数以千计的梦想……梦想……
在银之瞳孔晃荡的夜晚
闪耀的你降生于世
不管亿万年的时光将埋葬多少祈愿
我也会继续祈祷
请将爱给予这个孩子
紧握并亲吻他的手……”
女子柔美的歌声从房间里传出来,凝望着房门透出的橘色灯光,俊秀的青年眉眼温柔,言语无法形容地美好。
“赛勒斯,这首歌不是……”熟悉的旋律让年轻的书人有点惊讶,他问:“你把这首歌教给卡特琳娜了?”
“嗯,这是这两个孩子的摇篮曲。”
金发的书人不语。
他仍然清晰地记得,赛勒斯——曾经那个有着柔软的亚麻色头发的小小少年是如何用一种与他年龄毫不相称的、怀念而哀婉的神情将这首歌唱给他听。
『在变得能够看得见过去和未来的那天起,我的脑中就浮现出了这首歌。不知为什么,哼着这首歌,总觉得就像快要哭出来了似的,内心非常地,非常地伤痛。』
“我们走吧。”轻轻地关上房门的赛勒斯说道。
舟车劳顿加上治疗那名叫“玛纳”的、先天孱弱的孩子消耗了太多的精力,老书人早在由老管家乔伊之女——露西精心准备好的卧室睡下,而贝内特则跟着赛勒斯,来到与他卧室相邻的“工作间”里。
这里由老坎贝尔的藏书室改造而成,白天时光线相当好,一排排书架仍如同旧时般整齐地靠墙排列着,然而在赛勒斯接手后,这里显然增加了不少新东西,小心地穿过一个摆满了奇怪的瓶瓶罐罐的长桌(上面居然还有个在将熄的炉上咕噜作响的坩埚),以及一个并未装有金鱼,却养着一堆奇怪的伞状水生物的玻璃鱼缸,年轻的书人终于在壁炉旁找到了一个相对舒适的沙发坐了下来。
“你知道吗,”他笑着向赛勒斯搭话道:“你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位真正可敬的父亲。看着这两个孩子,就像看到不久前的你和卡特琳娜一样,让人非常怀念呢。”
“对于你是不久前,可是对于我却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赛勒斯也笑了,他边翻弄着鱼缸的供氧设备边漫不经心地道:“等你下次回来的时候,我说不定白头发都要有了。”
金发书人一时语塞。
尽管心里也隐约有过这样想法,贝内特却始终无法想象赛勒斯的脸被岁月染上风霜的样子,在他心里,赛勒斯永远都像刚被雨水冲刷后的天空,干净而又无比纯粹,带着一点温润的忧伤气质,看着他,总让人有种在人世看着天堂的不真实感。
然而即使是天使也跌落凡尘的时候,就在两人说话的间隙,赛勒斯打开了咕噜响着的坩埚的盖,一股浓烈的彩色烟雾瞬间冲了出来,把他整个人都笼罩在内。赛勒斯措手不及,被呛得直咳,眼泪都出来了。
“老天!你没事吧?!”
好在烟雾虽然呛人,却没有毒的样子。两人合力赶走了烟雾后,亚麻色头发的青年有些无奈地朝好友耸耸肩道:“看来又失败了啊。”
“你在做着什么研究吗?”贝内特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优秀的书人应有的好奇,他知道老温贝尔在的时候也曾做过一些研究,赛勒斯继承父亲遗志继续研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在研究让人永生的方法。”
“永生?”
“看到那些小东西了吗?”赛勒斯指了指鱼缸中一张一合地努力向前游的微小的伞状生物:“它们叫‘灯塔水母’。灯塔水母长到成体后可以分裂成两个幼体,重新成长,然后再次分裂——理论上说,这种分裂是可以无穷无尽地持续下去的。”
“原来如此。如果能将这种能力转移到人身上,人就能永远生存下去,甚至返老还童?“
“很遗憾,并非如此,这种分裂实际上只是一种特殊的无性繁殖方式,且不说大部分灯塔水母在未遭遇饥饿,物理性损伤,或其他变故时并不会产生分裂,只会以普通的方式过完一生,即使在特定条件下发生分裂,所形成的,也是两个新的个体,原先的母体等同于已消失了。”
“这样啊,所谓永生果然没有那么简单呢。”
“是的,永生真正的密码,并不存在于作为肉体的容器中,而存在于被称为’生命的螺旋’的遗传物质所包含的信息中,若能使‘生命的螺旋’中的与灵魂相关的信息片段能够承继下去,那么永生也就成为可能了。”
“也就是说,你在研究保存和承继‘灵魂’的方法吗?”
亚麻色头发的青年微笑着颌首。
“真意外……赛勒斯,你看起来并不像是会对‘生’执着的人。”
“以前不是。但现在,我有一件无论如何都想做到的事……人的生命太短暂了,不知何时就会遭遇不测而死去……而且,我还想看看你活到六、七十岁,变成书翁那样严肃又拘谨的样子呢。”
“——哈哈,那是不可能的。”
两人相谈甚为投机,又因为久未见面,所以贝内特干脆在赛勒斯的房间打了地铺,一个讲旅行时的见闻,一个聊自己的近况和在艾因霍恩家里担任家庭教师的趣事,倒是都有说不完的话题。
“所以说,你现在的名字是贝内特?那去往下一个记录点的名字,已经想好了吗?”
“嗯,想好了,叫‘Allen’,你觉得怎么样?”
“Allen……Alien……‘局外人’吗…………”(注1)
赛勒斯闭着眼仰躺在床上,贝内特认为他可能睡着了。
望向窗外,月亮已经爬到屋顶,银色月光透过拱形的玻璃窗户洒满了地板。风并未停,耳边仍然响着常春藤叶和麦穗被摇动的温柔声响。
与旅途中所见完全不同的,静谧的夜。
“贝内特,”床上的赛勒斯突然说道:“在你走后,我曾因‘不祥之人’的名号而被别人疏远过。”
金发书人因震惊而从自己的床铺中坐了起来,只见月光下,躺在床上的青年苍白异常的脸上不知何时已布满了泪痕。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我所预见的都是未发生的既定事实,无论怎么做,结局都无法更改。如果我不是‘预言者’多好……那对双子……涅亚和玛纳是为我而来。那天,在我独自一人唱着那首摇篮曲的时候,循着歌声来找我的卡特琳娜在柯内里亚的树干下面发现了他们。看到他们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自己与他们的因缘……还有他们会给我和身边的人带来的巨大灾厄……然而这一切都无法更改……如同既定的宿命一般……”
说着,剥下了白天里稳重儒雅的假面的青年绅士捂住了脸,承重不住巨大的悲伤般难过地颤抖起来。
那苍白又脆弱的样子让迷惑不已的年轻书人想起了曾经忧伤地唱着摇篮曲的少年,以诺和梅塔卡隆的故事在脑中乱七八糟地与之交错。
——那天他终究没能说出任何安慰他的话。
而直至走到生命最后一刻,他又想起了赛勒斯曾经遍布脸上的泪痕,才知道那晚的眼泪为谁而流。
闭上眼,金发书人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
赛勒斯,你知道,我从来不曾感到后悔。
死去的书人最后一个名字是All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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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Alien”意为外星人、外国人,局外人,亦有异端者,异见者的意思。还有大名鼎鼎的《异形》……也是这个。
2.英文名:
艾因霍恩(Einhorn)
赛勒斯·D·坎贝尔(Cyrus·D·Camp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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