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hcm2020 于 2020-7-16 20:30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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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storical Controlvariate Method 历史控制变量法
1 Decoherence 殊途
1 Das Rheingold 勿用
1 Ymir 溟涬鸿濛
BGM:M01 謡I-Making of Cyborg
生死去来,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
——世阿弥《花镜》/Production I.G.《攻壳机动队:无垢》
Prologue
杨威利苦笑着。
或者只是在意识中苦笑——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做出了这个表情。
身体机能正被虚无的湖水淹没。沉重、疼痛和血腥气,随着水面另一边的星光远离。就算是一般程度以下勤勉的人,死到临头也会唏嘘些什么吧。
然而他只有苦笑——这大约就是他人生的写照。
对不起……他喃喃着,向所有人——亲朋、同僚,甚至这位见证数百年战争终结的一代名将假想中、铸就他虚妄功名的亿万枯骨道歉。他们如走马灯般间次出现,接受他的歉意,再消失不见。人群变幻,在黑暗中的冥河河面上逐渐集聚又飘散,直到最后只剩一人。
那好像只是个孩子,站在连接现实与意识、闪烁光芒的尽头。然而对于自己是否认识对方,杨却拿不定主意。
他们之间那条金色细线扩散模糊,和那头金发一起,照亮他们脚下的血潭。其间的惊涛巨浪奔向远方,在对方身后坠入灿烂星汉之中。那孩子抬起头,出神地看着笼罩他们的千亿星辰。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们所追求的东西,同这比起来,是多么地微不足道,但是……
他想不起在哪儿听到过这个声线,对方继续说,
——我还在等着您。
对方微笑着张开双臂,仰面倒下,坠入无边的宇宙。
他伸出手,想抓住什么,意识便冲出朽亡的身体,从未体验过的自由和解脱吞没了他。名为人生的黑暗隧道终于到了尽头,远处出口绽放出异样盛大的光芒。
有声音低唤其名,或仅在意识之中。
穿过无从感知的时间、存在于时间之外的空间,直到那些不可言说的都沉淀,光芒凝聚,成为一盏台灯的模样,有着西元时代东方韵味的珐琅花纹。
“终于醒了。”之前那声音接着说,“酒量不好就别喝那么多。”
他将视线从灯光上移开,感觉自己起身离开桌面,说话者进入视线。那是波利斯•高尼夫正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杨迟缓地动了动嘴:
“对不起…………”
“成了成了,你刚才睡着的时候使劲道歉,到底梦到做了什么亏心事?”
杨怔怔地望向幼年好友,一时语塞。
“我们刚说到哪儿了?”
波利斯眨眨眼,
“对,刚才你说想找办法退役,是认真的吗伙计?”
周遭的光影声色涌入,冲击着杨的感官。
这是个嘈杂的酒馆,混着烟草、汗臭和钚燃料的温热锈味。店内肆意堆砌的装饰品味庸俗,在烟尘里面貌模糊,互相碾压却产生混沌的美感。
他试着动了动桌子下的腿,的确有些麻木,但可能只是睡时久坐压迫神经,
没有流血,也没有伤口。
杨威利眨眨眼,先看着波利斯好一会,那的确是他许久未见的费沙旧友本人。对方身后,酒馆面向航道的落地窗外,拼作“朵拉库尔”的全息霓虹广告有几段故障,忽暗忽明。再往后,便是宇宙商业集散中心费沙那楼宇林立的天际线。更远处的船队起降,如鸦群遮天蔽日,几乎看不见费沙第二行星四个卫星的轮廓。费沙建立以来,银河帝国与同盟的战争从未间断,令这片唯一的中立自由贸易区的合法或不合法的事业都蒸蒸日上。
“波利斯……现在是几几年?”
“你真的喝多了,因为突发横财而大喜过望吗?”
对方揶揄道,
“786年,我未来的少尉。”
现实层面的记忆涌进意识。杨在军校的最后假期,收到费沙高等法院一纸通知,官方近期抓获一个金融诈骗集团。当年杨的父亲杨泰隆死后,在其于费沙的公司名下留有大笔文物。这些惯犯买通公证机关,把那些文物都鉴定成赝品回收,再以正价拍卖,以诈骗其财产。现在赃物已悉数追回,因此将他召到这个许久未涉足过的星系接受赔偿。简单而言,他一夜之间又变为身价千万的公子哥了。他幼年暂居费沙时的朋友波利斯•高尼夫如今是小有名气的行商,负责接待此行。
杨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用了十分钟想要整理头绪,结果只拉出彷徨的线头。片刻前梦里的细节支离破碎,被撕扯和压缩进记忆的黑洞,有些残片慢慢清晰,有些则越发混沌,被杜撰出来的赝品替换。眼前的现实反而让他觉得遥远而陌生。
愤慨之情、意外之喜和对逝者的哀思都一样淡漠,更多是哭笑不得。其父过世时,留下的公司几乎资不抵债,他没钱读普通大学,不得已才上免费的军校。等到假期结束、过了新年,这位从军校以绝对平庸的成绩毕业的未来少尉,就要踏上修罗道,成为同盟统合作战本部某个资料室的研究员了。
“问你呢?露克雷鲁那老狐狸还指望靠你在军队的关系大捞一把。”
杨在波利斯询问的目光里,嘿嘿地干涩傻哼了几声。波利斯手里的酒喝完了,伸手过来拿杨的,被坚决地打开,便瞪了杨一眼,陷回沙发里,继续道:
“那就不干了吧,我想看那老狐狸气得跟河豚似的模样,哈哈哈。”
若非这出变故,杨根本不记得自己更早亡故的母亲一族里有安里•露克雷鲁这号人。几天前,他刚抵达费沙,这位年过五十的费沙商人不知从何处听得风声,自告奋勇地来接他。寒暄之后,对方弯弯绕绕又迫不及待地介绍起自己的生意。露克雷鲁最早在帕西菲亚区拥有一间当铺,靠着劫掠落魄者的最后积蓄囤起本钱,进而进军小型银号和其他行当。杨对此兴趣寥寥,除非他真的拿定主意做同盟逃兵。
但这张脸好似刚才梦到过——杨后颈一梗,冷不丁冒出一个念头来。
他摇摇头,想要晃走突发妄想。大约他的直觉想警告他,这位突然出现的远房亲戚只是看上了他的钱,所以才让他做了这样的千秋大梦吧。
有个几秒钟,杨怀疑自己不是拾起了在混沌梦境中被遗忘的现实记忆,而是死后在混沌的地狱被交予了新的使命。
被这超现实的想法逗乐了,杨笑着耸了耸肩,还要细想,外界的骚乱打断了他。
角落里有人在争吵,混合着杯盏碎裂声和粗俗的咒骂声。紧接着,一个头破血流的醉鬼被扔到他们面前。那人一身帝国贵族的装扮,但因为争斗、也可能因为衣衫本身材质低廉而显得破落不堪,意识不清,怀里却死死攥着做工精良的皮制公文包。酒保和其他酒鬼大骂这个倒霉鬼赖账。酒吧保安走过来,嘴里咒着“帝国吸血鬼”,蹲下身要去夺那个看上去比较值钱的公文包,仅遭到微弱的反抗。
波利斯虽然也厌恶帝国权贵的跋扈,却更不屑趁火打劫,出声制止。对方抬头,露出满面纹身和伤疤,半瞎的单眼神色危险,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这几周,费沙本地人对帝国移民和游客的敌意空前高涨。当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帝国傲慢地以费沙宗主国自居,经年累月地进行盘剥,其中不公平的关税和支付条件最受诟病。和帝国关贸协定的新一轮谈判将在一周后的6月27日开始,更是触动本地人的神经。他们喊着“费沙人不再为奴”之类的口号,攻击帝国侨民和相关设施。开始警方还着力调查,渐渐无法尽顾。劫掠落单的底层移民似乎是同样堕入底层的本地人的一种娱乐,街头频频上演混杂暴力嬉笑怒骂的诙谐剧。
杨匆忙掏出自己的钱包,在波利斯的抗议中拿出面值最大的纸币付了对方的酒钱,连带给酒保看场的小费,又请了周围的看客一轮,才平息事态。那醉鬼喃喃着感谢的话语,爬上他们一旁的吧台,把自己的狼狈收拾个大概,从公文包深处摸出几个帝国金元来要感谢他们,数额远大于杨刚才的花费。波利斯挡住醉鬼的手,想着不要让后者在狼穴里露富又引来祸事,又想收下那些金元,又想着此人看似穷酸却携带巨富,十分不祥。这一连串纠结令杨发笑,出面替好友拒绝了。
“……报应,这就是报应。”
中年的落魄贵族酒劲还没过,念叨着没头没脑的话,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那可是能当爷爷的年纪了啊,这是我的报应……克拉里贝尔……”
帝国有不少末级贵族在本土经济拮据、惹上官司或得罪政敌,逃亡来费沙寻找机会。最后要不一夜暴富改头换面,让人都看不出原来还是贵族;要不就流落街头继续堕落走上邪路。
过了一会儿,这倒霉鬼完全醒了,低声说着谢谢,签了一个电子支票,压在一个银元底下推到他们面前。对方清醒时气质欣然,脸上颓废度日产生的沟壑却仿佛变成光阴刻下的庄重笔触了。
“二位是可贵的好人。”
对方神态肃然,杨没法再拒绝。前者起身离开后片刻,高尼夫甩着支票欢呼,他们才发现不对劲。
那支票被一张印有高级酒店标志和地址的纸巾夹着,上面用酒吧的铅笔写着漂亮的花体字:
——恳求您,在一周后26日送到71126的AG大人,人命关天,必有重谢。
支票上闪烁的数目远超两杯酒、一轮酒乃至一个酒吧一天的营业额。用来压着支票的圆形金属也并不是硬币,而是个记忆芯片。
二人面面相觑,刚要追出酒肆,外边传来隆隆巨响,震得落地玻璃粉碎。他们和酒吧里的人跑到街上一看,正是方才那恢复清醒的醉鬼孤零零地倒在路中央,还有一辆中型运输器一头栽在车行道另一边的防护设施上,浓烟滚滚,也不知道事故是如何发生的。
那位落魄贵族在血泊里挣扎了好几分钟,最多就能抬起一点头,看到自己一身惨状,又躺了下去。闹市的交通干道上,车来人往,本地的暴发户、来自夏亨的瘪三、来自奥丁的中产游人、来自海尼森的外派雇员,都穿行在另外一个维度里一般,没有任何人注目、也没有任何人上前搭救,直到落难者终于一动也不动了。
阳光依旧白到眩目,血却渐渐转为紫黑。人群聚集,议论纷纷。有目击者嚷嚷是这酒鬼自己走到马路中间寻死,也有说是那运输器先失控的。
杨奋力拨开人群,想上前查看,然而还没到前面就被波利斯拼死拉回来。
“可是……”
波利斯揪着杨的衣领低声怒吼:“卧槽啥都别管,东西藏好赶紧走!”
奔跑中杨在冷风里打了个喷嚏,刚才做春秋大梦时出的一身汗已经被吹得冰凉。
1
波利斯扯着杨连滚带爬,跑回阿菲利区偏远货港。路上杨还想着要给逝者送信,被波利斯喝止了。他的破旧船屋停泊在港口大吊车脚下,深藏于港口钢铁框架外壳下数百米的中层功能区,终年不见阳光。这个蜗居被主人命名为“亲不孝”,以铭记波利斯•高尼夫对家族数代灰色营生的抵抗。波利斯挣得的每一个铜板都被他投回船队,自己分毫不留。二人回到废品回收站般混乱的单身汉船舱里,随便找一个落脚处便瘫倒了。
杨喘了几分钟,才能坐起来,把带回的死者遗物小心地装进手边大概原来是某种催款单的信封。波利斯一把抢过,远远扔到窗台上,一时间谁都不置一词。他觉得杨还在生气,找出隔夜的甜菜汤塞到对方手里,打开全息播放器。背景里滚动新闻嗡嗡叫,杨瞪着眼前碗里的暗红紫色,就和那死者身下的血泊、梦里的满地血海重叠,胸口一阵泛凉,好像幻象里的寒冷血腥味比当下的骚乱还要真实。
啊,他在梦里是怎么“死”的?腿上挨了一枪,不对,好像是腰上……
二人沉默中,新闻网络插播突发消息,称帕西菲亚区一帝国贵族酒后驾驶撞毁一辆中学校车,车上学童全数当场死亡。新闻画面中是他们刚离开几个小时的“朵拉库尔”外的路面。
新闻继续播放“肇事者”的身份信息,正是被他们刚帮助过的、那横死的支票主人。
波利斯从脏衣袋上一跃而起:“喂,这哥们走的时候已经清醒了不是吗?而且他是步行离开的,酒馆里的人都看见了!”
——塞巴斯蒂安•冯•缪杰尔。
这个名字敲打着杨的某根神经,他的脑袋嗡嗡响,什么念头要涌上来,又卡住了。
第二天21日,部分地区颁布宵禁。他们白天小心打听,结果发现昨晚车祸后不久,“朵拉库尔”发生爆炸。警方报告称,是骚乱人群向店内投掷燃烧瓶,点燃了后厨瓦斯,如同当晚其它上百个火警。而波利斯怎么也找不到当时和他们杠上的酒保和保安,以及他记得在场的其他熟人。一回屋,波利斯就摊到脏衣服堆上,面如死灰,不住喃喃:“我们惹上事儿了……我们惹上事儿了。”杨也不能乐观地断言这是巧合了。
各区原本的抗议活动因此升级。在当晚市镇抗议的行商、哭天喊地的幼童遗族、自发聚集纪念的人群和警察总局保卫队对峙持续。局势微妙,元老院大楼内,原本为了一周后的谈判,大型行会的说客严阵以待,中小行会的代表蠢蠢欲动,各个专业委员会吵得锣鼓翻天。如今院外的普罗也嗅到了变革的机会,聚集在元老院外久驱不散。
一片混乱中,银行自然是关门大吉。杨本想把追回的款项汇回海尼森的账户,现在连自己回程都麻烦。作为同盟准军人,本应向同盟驻费沙事务官事务所定期报备。但后者网络故障,电话也是占线。到事务所门口,同盟侨民队伍已几公里长,就为一张特殊时期通行证,连半个同盟官员也没见到。于是,除了去最近的杂货店抢一点物资,二人都只得呆在船内。
无所事事的头几天杨倒头大睡,总梦到在黑冷的迷宫里被追杀。每次换了不同的逃跑路线,但在梦中行动并不利索,最后都在大腿上挨了一枪……大概是沙发有几根弹簧断裂,老是压迫大腿的缘故吧。醒来后前因后果总是遗落大半,但重复次数多了,似乎又渐渐清晰起来,凑成几个断片。
他控制自己不要去想那些魔幻暴虐的事,可又无法全然清醒,只好集中注意力,去回忆微不足道但平和的细节,以保持冷静,比如他梦见露克雷鲁时是什么情景。
最后他只记起对方握着自己的双手,唠叨着“我来看你们母子时会带黄金糕”“要不是你爹丢下高利贷就跑……”“你小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有出息”等等。明明是恭维,听着又有几分真实。周围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不知什么情境。
接下来数日,除了猎人、猎犬和同样凶猛的猎物,平日繁华祥和的国际都市不复昔日,人人自危。有行会的人三番五次上门,催他们去堂里签名,要他们按官家承诺参加联防,不要搞事。
可是,运输商私底下的态度都很暧昧。最早,费沙的船队固定挂靠各个行业商会,负责对口运输,但不能算这个行当严格意义上的从业者,没什么地位,被称为“自由人”。时间推移,行会制度松动,和同盟的贸易公开和正当化,商队开始接零星私活,灰色营生膨胀,黑白通吃,但还是没有官方组织。
如今,每个行会的自由人也组织起来,想借机声张权益。其中一个叫做维洛克的,给波利斯当过航宙士,也私下来找他们,最让人头疼。
波利斯劝他:“那些挑头的说得好听,挣了吆喝,到紧要关头全都得缩回去,让你们这些穷鬼去送死。”
但是维洛克情绪高涨、听不进去,又三番五次来找他们,波利斯也就烦了,不再应他的门。
25日夜晚,期限要到。波利斯半夜又抓到杨失眠,坐在沙发上发呆,那个信封摆在面前。波利斯猜到他想干什么,劝阻不成,就抓狂起来。
“你不想在军队干了,成。找个理由……比如健康方面的,有钱就能搞到证明。或者别的什么借口都行,留在费沙,换个身份,我们一起搞船队,甚至给那个老狐狸记账,什么都可以。但是这个……这个就是找死。你还要拉上我,不带这样的!”
他在拥挤的房间里走来走去,
“这是不记名的定额支票,没人能查到踪迹。我说我们拿了钱,什么也不要问,就此一走了之,逃回海尼森。我有个表亲要从飞行员专门学校毕业,就算你不想从军了,我们投靠他也行。”
“至少看一下里面是什么。”杨抬头,终于出声。
波利斯一惊。几天都没听杨说话,如今好似对着另一个人。
杨慢条斯理地说:“要是和你想得一样,有人为了这东西杀人灭口,你觉得这些人真的会找不到我们吗?要是虚惊一场,只是巧合,我们替人办事,拿了报酬,解你燃眉之急,两全其美。”
波利斯知道对方有理,满心烦恼,不知如何是好。
杨解释,纸巾上的徽标属于一家叫做贝伦卡斯提尔的酒店。众所周知,那酒店是帝国高等事务官官邸专用的招待所,位处高档场所云集的欧罗帕区,只接待身份尊贵的帝国客人和费沙本地显贵。便签上所述的号码可能是某个房间,也可能是保险箱编号。
“那位先生请求送达的日期,26日——也就是明天——正好是代表团抵达当日、谈判开始的前一天,如今有人用他的死煽动民众,背后怕是有什么联系。”
波利斯生怕记忆芯片里埋了什么木马程序走漏风声,爬到“亲不孝”顶壳后面把信号线生生拔了,断开所有通信,才敢在终端上打开文件。结果里面只有几页加密的文书,他们又花了一天破译,解出一份用帝国正式公文体工整手写的文件,偏向古语,大约是一个公证,四天前刚刚签署。杨的帝国语很烂,波利斯也就是一般水平,具体内容一时间辨不详细。
“我得去找马利涅斯克看看。”波利斯说。
此人是波利斯•高尼夫多年的船队合伙人,比较熟悉帝国业务。
临走前波利斯对杨千叮咛万嘱咐:“你是同盟士官生,千万别牵扯进去,够你吃一壶的。”
杨只得睡下,半夜再次惊醒。濒死感让他干呕,却吐不出什么,口水和胃液在肮脏的沙发套上留下水渍。他意识到是急促的敲门声唤醒了他。打开门却并不是波利斯,而是维洛克又再次动员他们去上街。
“我们今天晚上要去广场陈情,老板在不在?我要来拿上次寄放在他这里的膛枪防身。”
杨被吓了一跳。波利斯船队捉襟见肘,只剩这一个靠谱能干的航宙士。他要是出事,生意肯定要受重创,更免不了官方来找他们航队的麻烦。
杨想稳住他,就问:
“你们要怎么过去呢?通往元老院广场的路都派了警卫队。”
“我们有计划,从阿菲利的厂区绕道,来个措手不及。”
“警察已经架起炮,他们还有防卫艇。”
“我们有武器,我们也有船,我们人多势众。”维洛克挥挥他的匕首。
“那是要死人的,你可不能出事。”
“本区救济堂的神甫答应收容伤者。现在的官爷富人都行恶,只有你们和僧侣一样好心肠。”
“你知道你的老板有好心肠,就不要和他们去闹了罢。”
“我们已经走投无路,必须要起来抗争!
“进了艾坚赫兹,到处是关卡,每个领地每个爵爷都要抽税。一年下来,交给行会份子钱也不够,铀费也一直涨。
“帝国的买主只愿意支付马克,那些元老院里的废物也纵容他们。但现在马克就跟纸钞一样,完全不给人活路!结果这些吸血鬼,连我们的小孩子都不放过,简直就是天理不容!”
那年轻人没上过几天学,但有着天生的口才和过人胆识。杨窘得直叹气,脑袋上的头发给抓得一团乱:
“我和你老板那天就……哎……总之事情、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是你想得太复杂,书读太多糊涂了。你年纪比我还小,怎么说话却像中年人。”维洛克明朗地笑起来。
杨一恍惚,维洛克就自己进门来找他的枪。杨无奈,只得自己去收拾一下。狭小洗手间的苍白灯光下,他洗了好几把冷水脸,等待大腿的麻木感退却。
抬起头镜中倒影仍是19岁青年该有的模样,黑色柔软的细发塌贴在前额。因为父亲的东方血统,肤色和高尼夫他们比起来稍暗。但他发现自己无法像年龄相近的波利斯或维洛克一样对未来充满幻想。他失眠,他像一个30岁或更老的人那样,不想做的事林林总总,想做的事却在迷雾当中。
他突然觉得,自己是活在全息游戏里的主人公,有他看不见的主宰控制他的人生。他的人生只是把他人的宣告变成现实而已。
命运要他失去双亲,他便茕茕孑立;要他窘迫潦倒,他便去报免费军校;要撤历史研究系,他便转去战略指挥;要他离开研究室,他便去边境军区;要他不管濒死路人,他便弃之不理;要他无视死者遗命,他便不再吭声;而再以后……
杨反应过来时,毛巾被他摔在了洗脸池里。他突然有了主意,他要自行其是。
他喊住找到枪要离开的维洛克,回屋在终端上留下那文件的拷贝,取下记忆晶体揣进大衣胸袋,留下口信,追出了门。
他们钻出港口泊区所在、平民劳工聚居的中层功能区,乘公共升降梯往上,到港区最上层的船舶升降坪,加入沿着中央跑道前行、密密匝匝的人群。
他在矮人地底的洞穴蜷缩近一周,总算又一次看到完整的费沙天空。帕西菲亚正是午夜。头顶天色被城市的灯光、云层的雷电、街垒的烟火和四个月亮融成万般姿态的碧绿与黢黑。
路旁大小泄洪沟在他们脚边湍流滚滚,又汇集到更宽的架空水道里,如是一层层功能区向下,直入深渊。雨幕里,人群的队伍形制一派肃穆,私下又各种喧哗,就像百鬼夜行于三途川之上。
杨像是在一个死人的梦里行走,毫不真切。他甚至产生个奇怪念头,那个死在阴谋里的什么将军,大约死前有什么执念,不愿升天,造出这光怪陆离的梦来,造出的他,要给死人解一个谜。
他们穿过帕西菲亚,抵达工厂区。游行队伍靠近本区和使馆区的交界时,杨悄悄告诉维洛克他知道个近路,为不引起对岸守备注意,要他不要声张。
他带维洛克拐进另一个岔道,抄到两区交界处的中央排洪渠岸边。翻下维修楼梯,沿着管道密布的河床向前大半公里,抵达欧罗帕区总排水管终端的对岸。在数十万平方米不锈钢板和管线蜿蜒的上层结构侧剖面上,排水管出口开出一个数百公尺直径的大洞,出水汇入下一层和总出水管垂直、横贯他们面前的中央排洪渠,也就是俗称的贝尔塞底河,两者垂直落差近百米,现场水声轰鸣。
他们所在的位置,恰巧有一条直径10米的瓦斯管道横架在河上,沿着管壁架设有狭窄的维修梯,到河中央就损毁了。但是,从维修梯尽头可以攀到斜上方、对岸卸货码头的龙门吊伸出到河面上方的吊臂,再跳下平行的吊车工作桥,由此便可抵达对岸河坝。河坝之后,正是贝伦卡斯提尔酒店的工作区。站在这边,还刚好能看见对岸高墙之后酒店那高耸入云的尖端。波利斯曾经告诉他,他喝酒太晚过了区界的宵禁,就走这个险路回港区。
他们在黑暗中的湍流上方谨慎前行。此时,他们距离远处行向贝尔塞底第二大桥的游行人群,直线距离已有三公里以上。不久,人群就和守备发生了交火。
正在此时,对岸贝伦卡斯提尔的顶楼玻璃在几道闪光中碎裂,接着是隆隆雷鸣般的爆炸,包括他们要去的71楼都是火光冲天。
每炸开一个新的火球,远处地面的人群就爆发出一阵欢呼,好似那些寄生虫死了一批,他们的痛苦就纾解一点,又好像那些寄生虫就是他们自己碾死的,完全忘记他们原本是要去费沙的元老院广场陈情。
杨自知大事不妙,死者遗言只道人命关天,果真绝非戏言。他想要加快速度,但体力完全不是他的强项。
突然走在前面的维洛克挡住了他,让他在自己身后蹲下,无声示意前面有新的情况。
斜上方近在咫尺的工作桥上,一群身份不明的武装人员聚拢而来,看上去就像最近到处趁乱劫掠的街头暴民,但是远处火光明灭,照出他们手中枪械,型号不明但配备精良。这时,有人影从一旁平行的吊机配重杆上闪出,脚步声向他们的所在而来,停在他们上方十多米、工作桥退无可退的尽头。从杨的角度,终于看到脚步的主人。
贝尔塞底河从他们脚下奔向更下层的功能区。那是苦力者、流亡犯、流浪汉们穴居的钢铁迷宫,他们用捡来的残存燃料块点燃的火烛,在深渊的水雾里和星空一样灿烂。
有个少年,正站在铁架的顶头,身影模糊轮廓黯淡,头发却反射着明亮的萤绿色。水雾中他的面容模糊,深色液体从紧贴额头的刘海下一路淌过,染红了脚下的护栏。
那孩子低头,出神地看着水平面下照亮他面庞的千亿星辰,接着侧过头来,大概看到另一边下方的杨,或是露出笑容,或是漠然的哀戚,或者也并没有看他,或者也并没有什么表情。
突然间搜寻者的灯光扫过,那孩子的胸像在昏暗的空间中,大概是神启下圣光一现、又或是降下灾厄的魅影般闪耀着。
“找到了!”
“不要留活口!”
他们听见远处传来帝国语的叫嚣声。这下那孩子好似真的笑了,张开双臂,向脚下深渊倒去。
——我还在等着您。
杨的精神回路里凭空响起这样的回声,敲打他的神经,天下熙熙,万籁俱寂,只剩若有若无的乐声,然后是钟鼓齐鸣。
反应过来以前,他已经从维修梯残破的铁栏探出身体,接住那尊从神迹实体化的造像,一同下落。远道而来的奔流带起劲风,切开水流在他耳朵边咆哮,然后褪为不满的嘟囔。水底下是另一番天地,只剩一片深邃黝黑、干干净净。
此时此刻,他未生、他未死、或生或死,都不再要紧,只要证明自己也能执着于什么就好。
这就是根据杨的信息,一路狂奔赶来的波利斯•高尼夫看到的画面。那本是重度运动白痴的好友毫不犹豫地冲向桥边、抓住个人影,被一起带入桥下数十米的波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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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附近街巷搜索未发现目标。”
“真有种,跳下去了吗?”
“河边沿岸未发现目标!河水流速太快……也许已经被冲到下游……”
“1小队到桥下确认,2到3小队沿下游搜索!就算是尸体也要找回来!”
狩猎者瞄准器的红外射线光束群在波涛上寻觅,翻腾水汽中泛起淡红色的光雾。
瓦斯管道正下方,波利斯屏气凝神,单手捂住浑身湿透的朋友的嘴,另一只手吊住紧贴的一根钢梁,努力维持平衡,警觉四顾。水性好的维洛克被他先差使潜回上游,找马利涅斯克汇合。杨勉强靠在另两根钢梁之间,死死抱着刚捞起来的溺水者,好像怀里是一袋金子。
波利斯和杨用眼神无声地争执着。这两天路上突然多出不少无名的落魄帝国侨民尸体,他心中也不痛快,他更知道杨一直耿耿于怀于几天前车祸时未能出手相救,最后只得败下阵来,答应他救人。
片刻后,狼群终于接受了跟丢了猎物的事实而散去。一上岸,杨累个半死,躺在泥沙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波利斯帮那孩子呛出几口水,有了呼吸,还是昏迷不醒。马利涅斯克和维洛克开来地上车,他们匆忙返程,在阿菲利和帕西菲亚交界的街垒遇到行会武装分子的盘问。对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后座上的玻里博斯塔茶砖吸引过去。最近这种名贵茶品奇货可居,被称为“黑色的黄金”。对方将车后部的货厢翻了个底朝天,最后以10条茶砖的代价放他们走。维洛克在后座上,又迷惑又愤慨,不明白他的好东家为什么要救帝国人。
波利斯•高尼夫镇定地驶出对方视野,一个转弯,切到手动驾驶发疯似地猛踩油门,一路狂飚。两边因冲突而起的火光鬼灯一样快速后退,直到他们穿过火线,抵达中立的港口区“亲不孝”的船坞,波利斯熄了火整个瘫在方向盘上,闷声道:
“你哟,你到底中了什么邪?”
他没得到回答,杨只是愣愣地盯着远处,最近他经常陷入呆滞,或者是因为精神层面的技能正在超负荷运转,而使物理功能停转了吧。
“得了,好歹让我看看用10条玻里博斯塔买来的小猫是什么样的吧?”
杨这才回过神来,揭开身边麻袋,抱起贵族装束的少年。他都能听到波利斯•高尼夫心中的赞叹具象化的声音,像是第一次捡到河中精灵的洞底矮人。
“啧……还是帝国名贵品种,这下麻烦了……”
后者完全没有一点反应。他抽出孩子颈项下面的手,在昏暗光线下湿沥沥乌黑一片。波利斯弹簧似地跳出车去:“马利涅斯克!!医药箱,快!!”
波利斯连劝说带威胁地让维洛克闭嘴。马利涅斯克哄了几句好听的,差对方离开。
马利涅斯克处理完伤情,歇下来告诉他们,波利斯此前拿来的是血统门第的证明书,乃帝国宫内省见习礼官选拔所需的背景调查的一部分。接着,身材臃肿的大副坐在一个空燃料桶上,点了一根烟,说:
“你知道,所谓见习礼官,其实就是填充皇帝的后宫。”
杨和波利斯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后者露出作呕表情:“卧槽,这么小的孩子?”
有些入选人的家庭原是从大贵族分家出来的,爵位较低,为自证门楣高贵,得找本族担保。但这些有钱有势的当家,为逃避帝国境内从业限制,早移居来费沙,因此代理人就不得不亲自跑一趟。
“但这东西怎么能要人命?”
“我以前送过不少这种客人,当中也少不了要送礼,这事儿上不了台面,不能从银行汇款,只能随身携带重金,若是不雇保镖,搞不好要遇到麻烦。”
“只是为财害命的话,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我让维洛克去找我警察局的熟人了,看能不能查到卷宗。”
马利涅斯克掐灭了烟,说,
“说起来那小鬼额头和脖子有旧伤,先前的线头已经崩了,我又处理过了。不过还是找靠谱的医生来换药吧。”
结果一连三天,维洛克一去不返、杳无音信,他们捡回的小鬼倒是缓了过来。高尼夫考虑秘密通知帝国领馆来接人,杨却否决,说桥上的那些追杀者正是伪装成盲流的帝国正规军。
杨举了一些装备、编队和行动模式的例子,众人一脸不可置信。
马利涅斯克不置可否:“就算如此,帝国用正规军来费沙境内杀一个小孩,也太过夸张了。”
“除非那小子是皇位继承人。”波利斯接口。
历史上不是没有先例。高登巴姆王朝史上著名的“流亡帝”曼夫瑞二世,近一百年前借道刚成立的费沙自治领流亡同盟。坊间传说帝国方面曾派暗杀部队追击,结果因为水土不服,遭遇费沙变异的消化道细菌感染而半路折戟。
“也有可能……”
“但高登巴姆哪里有这种美貌的基因嘛?哈哈哈哈……”
高尼夫见杨陷入沉思,收起了笑容,
“呃,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正说话间,门被敲响了。那些所谓“自由人抵抗行动”的组织者站在门外,气势汹汹。
对于25日晚间的暴动,费沙自然在帝国正式反应之前采取了更严酷的行动,以免招致帝国直接武力干预。费沙警察局和安全局挨家挨户搜捕那日骚乱的参与者。毫不意外地,维洛克早就被捕了——抵抗行动的“同志”们告诉他们,接着查问:
“那天维洛克中途离开了队伍,然后就不见了,是不是去告密?”
“我不知道。你们还都苟活在人工太阳底下,可见,并没有。”
“那为什么你没有参加集会,你对平等运动是不是有什么意见?你偷偷摸摸干什么去了?”
“哦,得了吧,你们关心的才不是这个,你们只怕他把你们都供出来。”
“你休想污蔑委员会……”
波利斯抄起手,戏谑道:“呵,还没真夺到什么权,已经学会你们要革命的对象的嘴脸了!”
“你!我警告你,维洛克是去为你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们究竟藏了什么?”
波利斯•高尼夫一言不发,用危险的目光瞪着对方,马利涅斯克双手叉腰往前站了一步,整个堵住门口。
“西仓库,昨天所有人上街的时候,丢了两箱玻里博斯塔,要我发现是你们的人乘火打劫,饶不了你们!”
关上大门,波利斯气愤地叫着:“他们居然说我们是贼!”
“但这比指控我们藏了个贵族可好多了。”马利涅斯克笑了,“而且你的确拿了,伙计。”
“为了更崇高的目标。”
杨终于出声问:“你觉得维洛克会……”
“呀,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你看你干的好事!自己捡回来的猫,哭着也要养下去。现在你把他放了,或让人看见,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救了个该死的帝国佬,我们会被一起吊死!”
“这事你也有份。”杨淡定地揶揄他。
就这样,他们有惊无险地躲过了搜捕,回到船舱后部休息区的厨房,闻到一股瓦斯味儿。却见那个小鬼不知怎么从卧室跑出来,半个身体已经在洞开的舷窗外面。见到来人,那孩子拿出一个点火器来,用并不熟练的同盟语缓慢地说:
“放了我,要不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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